《长风万里》第58章


端王身形一展,已掠到太宗床前一尺,却不靠近,只默默注视着这位曾经威严无双如今却命在旦夕的祖叔。 
“你……你……” 
太宗没有便死,好似还认出了端王,眼睛暴瞪,喉中发出咯咯的声音,却已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是我。我本想留你享尽天年而去,谁知天意无情,你还是死于了非命。”积压多年的世仇怨毒终于能不加遮掩地流水般道出,端王的声音却显得格外平静,“身后事你不用多想,还是想想下去后如何跟我祖父问安罢!” 
太宗面上闪过一抹惊惧,随即又象是愧悔,又象是愤怒,又象是慌张,种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神情交杂,终于渐渐凝固,双目瞪天,一代枭雄,就此离世。 
唐悦慢慢松开长剑,大仇已报,心中却突然空荡荡地一阵茫然。多少时日处心积虑出生入死,只为了对付这个权倾天下的人,现今这个人死了,却和其它人死去,也没什么不一样。 
人生在世,倒底要的什么,身在局中,或是在局外,谁又能真正知晓。 
眼光缓缓地转到屋角一侧的叶长风身上,唐悦唇边浮起一丝微笑,隐隐竟有几分凄凉之意:“长风,我就要走了。你随我走吗?” 
“我……”迷惑于唐悦的神情,叶长风不知不觉向前踏出了一步。 
“等一下,我也有句话要说。”端王洒然转过身来,恰好隔在唐叶二人中间,却不看唐悦,只是瞧着叶长风,淡淡道,“长风,我要不要做皇帝,由你来决定罢。” 
一句话声音不高,却将屋内两人都震了一震。 
“你说什么?”叶长风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说,我要不要做皇帝,由你来决定。”端王重复了一遍,神色安详,“你们听殿外的声音,宫禁已在我控中了。边关又有我的大军,天时地利人和尽占,放眼朝中,再无人能阻我登上这龙座。”拍了拍身边套着明黄龙绣缎子的坐椅,“但我将这一切都交给你,长风。你一句话,就可以决定这天下的命运。” 
一生之中,叶长风还从来没有这样茫然过。他固然饱读诗书胸怀韬略少有人及,此时突然觉得一点也用它不上。下意识地看向端王,叶长风似乎想从那张熟悉英武的面庞上找出一丝玩笑,然而昏黄的烛光中,端王神色宁和,虽然轻松,却绝没有半分调侃的味道。 
叶长风怔在当地,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这当然是个圈套。 
叶长风决不信端王这样的人会将命运交出去,由他人来主宰安排。这个男子,骨子里永远是强势的,强到几乎肆意妄为目空一切的地步,此时忽然抛出这句话来,并不是无从决断,只不过是想将自己牵扯进去而已。 
无论答是或不是,一言出口,天下或有不同,叶长风这三个字,却是注定要与端王纠缠不休,再也难以拆解得开。 
只该淡淡地回他不能作主,置之不理,又或是微微一笑,分析内外军情,夺嫡并非想象中这般容易,能由得他为所欲为,然而多少话到了嘴边,终究又都化为默然。 
端王他,何必如此。 
“赵宁非,你为何要逼迫于他?”端王行径,唐悦如何不识,不由怒气上冲,“你若真心对长风,就该尊他重他,用这种手段,当他是什么,玩物么?” 
“我当他是什么,他自然会明白。”端王冷然一点头,“唐悦,我和你不同,我想要的,不会迟疑。长风这人才学虽好,性情未免过于谨慎犹豫,他心里其实有我,但我若不逼他,他一辈子都不愿去想上一想。难道为了他这点心结不解,我便要白白地与他错过一生?他既不能决定,那便由我来好了。种种手段都由我来使,总之,我决不放开他。” 
叶长风身子震了一震,或是心绪太过杂乱,扰了气机,不由自主地呛咳起来,良久方才平息,缓缓苦笑道:“现在……还说这些作甚。外面已经静下来了,好象还有朝中几个重臣的声音,悦,我瞧你若想走,也是该走的时候了。“ 
唐悦身为反贼之首,又手弑帝王,中原虽大,再无他容身之地,叶长风也是到此时才明白唐悦为何早就安排下域外之远走,想必今日之进退,也早在他算中。 
端王唐悦无一不是人中之杰,思谋深沉,算无遗策之辈,然而唯一算无可算的,便是情之一物。不能自禁地爱上了别人,爱上的人心里没有自己,相爱的人不能相守,造化之错失弄人……这些,都是再大的英雄再大的权势也无可奈何的事。 
唐悦面色雪也似白,注视着叶长风,唇边挣扎浮出一丝惨淡微笑:“……好。我这便要走了。长风,我爱你,至死不渝,但我们的情份,也便只到今日。你在中原,自已珍重,我再也不能照顾你,也不愿你再来找我——长风,你懂么,我绝不能给你留退路。” 
“我懂,置之死地而后生。”叶长风简单地道了一句,实在也是喉中如物堵住,无法再说出更多。 
“我走了。” 
唐悦最后深深又看了叶长风一眼,象是要借这一眼,将叶长风牢牢记住。叶长风视线蓦然有些模糊,耳中只听衣袂微动,风声破空,胸中一痛,喉间微微地泛上些许腥味,却自己也没在意,知道唐悦轻功绝世,这一刻,不知已在多少丈开外了。 
室内静寂如死。也不知过了多久,叶长风晃了一晃,缓缓地回过神来。端王虽不出一言,专注的眼神一直盯着叶长风。见状轻轻一叹,伸出手去相扶:“虽然我不愿见你为别人伤心,但你终究还是留了下来。我很高兴。” 
“高兴么?”叶长风脸上的笑容有些古怪,却没推开端王,“你又怎知我留下来一定是好心。” 
门外远远地有人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朗然道:“臣等有急事,求见圣上。” 
这声音就算在今晚也听过不少次了,叶长风讶然,低声道:“是太子。他怎会到此?” 
如果没有意外,太子此刻还应该|穴道被封,躺在花丛里。居然这么快就被人所救。叶长风皱了皱眉,心中隐隐地起了一层忧虑。 
“别理那些。”端王觉察出叶长风的不安,手臂稍稍紧了一紧,“现在答我,你想我做皇帝么?” 
“不想。”叶长风并不掩饰。 
*** 
雨不知何时已停了。乌云稍霁,天边一线月光隐隐约约地洒落下来,映得屋周的火光人声格外遥远,仿佛另一个世界。 
“外面的人退后三丈,等候旨意,违者以逆臣处!”端王提高嗓音,知情况未明,太子尚不敢撕破脸硬闯。果然屋外一阵脚步纷乱,倾刻都已远去。 
殿内冷冷清清,更显一片寂静,两人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你终于说真话了。”端王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放开叶长风,在屋里踱了几步立定,仰望新月,“你心里还是有我的,也不是没有情意,但你终究不愿承认我是一国之主,奉我为君,是么?” 
“世上还有什么是王爷算不到的呢?”叶长风淡淡笑着,并不见慌张,心中似喜似悲,一片寥落,“王爷方才的话只是试我,其实还是放不下这一片江山罢?” 
“二十余年惨淡经营……”端王喃喃道了句,不无自失地一笑,“长风,我对你的心,你应该知道,可是这江山……两样我都想要,我也有这能力要,你信么?” 
“王爷的文才武功,我素来都是佩服的。”又一阵夜风吹过,叶长风的声音在枝叶的悉索中听来格外沉静,“奈何生不逢时,太祖在朝中根基已定,太子羽翼已成,王爷纵有夺天之功,非十年宋室不得安宁。” 
“孤臣余孽不足为患!” 
“辽呢?西夏呢?民力不裕,如何能负!” 
“这亦非我之错!” 
两人不知不觉都提高了语声。叶长风方才说得急促,一阵昏眩突地冲上头来,身子微晃了晃,急扶着桌沿,喘了两口气,才没有失态。眼光无意掠过地上,却是吃了一惊,再定了定神凝目望去,窗前草木葳莚游移,朦朦胧胧中数簇箭尖的投影清晰可见,对准的方向可不正是屋内。 
端王面上镇定,心中其实烦燥,一时却不曾留意,又急踱了几步: 
“成大事者不计小节,你若肯帮我……” 
话音未落,轻嗤一声,叶长风袍袖一展,已将烛火扑灭,殿内立时一片黑暗。 
端王原本胆气过人,然而此殿中枉死的人委实不少,现成那边床上就是一具尸首,阴寒之风阵阵侵来,不由微惊:“长风,你……” 
一只微凉的手已伸了过来,摸索着握住端王的手,展开手掌,轻轻写道:屋外树上有人。 
沁凉修长的指尖在端王掌心划过,淡淡的书墨气息近在咫尺,虽然此时此地实在不是什么好时光,端王心中还是一动,待叶长风写完,便抓住了放在唇边一亲。 
心下却提起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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