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的雪 作者:[苏] 尤里·邦达列夫》第82章


“柯里亚,”达夫拉强耳语般地说。“来了吗?你不知道,我看到你多高兴。我请卓娅转告你,甚至还写了张纸条!”
达夫拉强那对乌黑发亮的眼睛显得更大了,他的目光呆滞,由于头部裹着绷带,他的脸变小了,象个孩子,脸上已经失去了黝黑的肤色和平时那种生动活泼的表情。干裂的嘴唇上咬出一道道血痕,说话的音调也变了,不象原来那么清脆动人了。以往每听到他说话时,库兹涅佐夫总要暗暗惊奇,不禁回想起战前那一段平静的、充满阳光的学校生活来。不知为什么,他现在还想听听这种声音,这种令人欣慰的、带着学生腔的声音,于是他问道:“你好点吗,郭加?”
“好点了,好点了,”达夫拉强匆匆低语道,并把头稍稍偏过来。“现在我自信能活下去……只是痛得历害!我已经不再象傻瓜似的说胡话了。真是荒唐,荒唐……可惜我不能站起来,这块该死的弹片!…我不能原谅自己,排里的弟兄们多可惜!一切都是从轰炸开始的……柯里亚,上面情况怎么样?讲给我听听吧……”
“没什么,郭加。战斗结束了,在夜里结束的。别想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
“过去的事……你击毁了几辆坦克?把经过的情况告诉我吧。”
“不知道,我没数过。坦克很多,冲了好几次,后来它们退到山沟里,又从那儿冲出来……”
“伤亡很大吧?是不是?跟我说实话,请你……把一切都告诉我!当然,如果你愿意的话。”
“是的,有伤亡。”
“干吗这样回答我?你不想说吗?”
“不是的,郭加。我以后再告诉你……现在不行。我累了。”
掩蔽部里静下来了。伤员们强忍住呻吟,地上的干草也不再沙沙作声,凡能抬起身子的人,都竖起了耳朵,倾听这位从炮连阵地突然来到这里,并且全然没有受伤的中尉在低声讲些什么。他的话声减轻了他们的痛苦,带来了希望。他的运气好得叫人眼红,能走路,能用正常声音说话,能感到自己的身体完好无缺。单是这位中尉排长不曾受伤这一点,就足以在人们心中唤起摆脱痛苦的希望:这说明炮兵连还存在,说明上面还有自己人。谁也不愿插话或打断他。只有几个不省人事的重伤员在角落里单调地哼哼着。
“他们对我有什么要求吧。”库兹涅佐夫想。“但我自己也不晓得一小时以后会怎么样,不晓得何时何刻才能把他们全部送到医疗营去,也不晓得医疗营这会儿在什么地方。”
达夫拉强的耳朵被绷带遮住,象聋子一样不曾发觉掩蔽部里已慢慢安静下来。他的眼睛朝两边转来转去,闪出病态的、热烈的光芒,一会儿望望顶棚,—会儿又注视库兹涅佐夫的额头,捕捉着后者的视线,好象在羞怯地询问对方:你对我是怎么看的?是责备,是可怜,还是同情呢?
达夫拉强热烈地诉说起来,但是声音不大清晰:“柯里亚,你要理解我,这是我第二次倒霉……我是个不幸的人。第一次在沃罗涅什,得了那么个倒霉的病,如今又受了伤……这算什么名堂呀?我真倒霉,倒霉!我是多么想上前线啊,我渴望打坦克,即使打掉一辆也好!可是我一事无成。你没有负伤,运气太好了。但我那一排人……轰炸一开始就……你理解我的心情吗,柯里亚?真是毫无意义,我的一切都毫无意义!为什么我总是不走运?为什么我是个倒霉的人呢,柯里亚?”
库兹涅佐夫沉默着。达夫拉强的声调和润湿的眼睛使他会意到前者马上就会因为自己的不幸和懊丧而哭起来。这时,库兹涅佐夫模糊地感觉到他们之间由于年龄的不同而形成的某种隔阂。无法消除的年龄差距使他们结合在一块,但同时又造成了两人之间的某种隔阂。达夫拉强仿佛站在一个晴和、清丽、快乐的远方,过着他从前那种孩子般天真的生活。无论在炮兵学校,在行军途中,还是在战斗前夜,他都保持着这种孩子般的天真。是啊,他不曾目睹本排瞄准手卡瑟木夫的死亡、驭手舍尔古宁柯夫的牺牲和裘巴利柯夫炮班在坦克履带下的覆灭;他没有看到德国俘虏和弹坑里的侦察兵,更不知道卓娅曾在那个致命的洼地里蜷缩成一团,身旁雪地上留下了一摊暗黑的血水和一支镀镊的、玩具般小巧的“瓦尔特”手枪。短短的一昼夜竞如漫长的二十年,把他俩隔开了。达夫拉强向往的幸福,对库兹涅佐夫来说却是一种不幸;因为战场上的惨象已深深印进了他的脑海,无法从记忆中抹除了。
“他说什么:毫无意义?毫无意义……也许在过去似乎毫无意义的事情里倒包含着深意哩。道理虽如此,可达夫拉强却不懂。不,不对!不可能毫无意义!如果真是这样,那当初何必要干呢?为什么当我向敌人开炮时,我认为这道是有意义的呢?因为我恨他们,我要打死他们,烧毁他们的坦克。我需要的正是这个意义……我们爬到弹坑里——也是同样的道理。是的,我知道这些都是有意义的事。唯独卓娅的死是没有意义的,简直毫无意义可言!为什么会这样;既有意义,又没有意义呢?……是啊,事情往往就是这样。但是,不知为什么,我不想对达夫拉强讲这个道理。倘若他亲眼看见卓娅雌缩在洼地里,把手捂在肚子上……他就会明白了!”
“我羡慕你,郭加,”库兹涅佐夫站起身来,很勉强地说,脸上带着悯然若失、似笑非笑的表情,这种表情在他脸上是罕见的。“也许你倒是走运的……战争还没结束,郭加。等你在医院里养好伤——坦克可有你打的……”
他于吗要用这种话来安慰达夫拉强呢?
“你倒说我走运?”达夫拉强用刺耳的嗓音叫了起来,同时摇着他那扎着绷带的头。“干吗说这句话?为什么要这样说呢?出我的洋相吗?……我总共只开了四炮!……什么也没干!我不要这种好运气!你不理解我,我可不要这种好运气!真是命该如此!”
“好好养伤吧,郭加……请原谅,我该回炮位去了,”库兹涅佐夫说。“下次再来。希望天亮后能把大伙送到医疗营去。全体送走!”未了这句话是故意说给伤员们听的——他们躺在角落里,没有打断谈话,只是耐心而愁闷地注视着他。库兹涅佐夫说完,就向门口走去,因为他实在找不到其它更合适的话了。
“柯里亚!”达夫拉强躺在土坑上恳求地喊道。“我等你来!一定等你!……柯里亚,你知道我躺在这儿简直要发疯了!真想马上到医疗营去!还有叫卓娅快来!炮位上有人受了伤,是吗?”
“一定来,郭加。是的,一定来。然后……把大伙送医疗营。汽车一到就送。”
斯维亚托夫和戚比索夫相依为命似地互相挨着,站在门边。斯维亚托夫掩饰不住内心的活动,他那张年轻的脸上流露出喜悦的神色,长长的脖子从棉衣领子里伸出来,跟舍尔古宁柯夫有相似之处。他身上的一切都流露出求生的愿望,好象在说:谢天谢地,只受了点轻伤。因此,他心甘情愿地照顾大伙,为他们包扎伤口,并乐意执行库兹涅佐夫的一切命令。但是库兹涅佐夫没有下任何命令,径直向门口走去。他在门边停了一会,好象眼睛看不见似的用手在墙边摸索着,找到了冲锋枪,然后拉开轧轧作响的门,走了出去。
“中尉同志……”
门在背后吱嘎一响,有人尾随而出,轻轻的脚步声好象狗爪子在雪地上踏着。
“什么事?是您啊,戚比索夫?”
黎明前,四周笼罩在白蒙蒙的雾气中,戚比索夫的轮廓显得模糊不清。他把白纱布裹着的手紧贴在胸前,一摇一摆地走过来。他的肩膀、眉毛和整个污黑的面孔都在搬动,好象有一种内心的痛苦在啃噬着他,使他忍不住要对库兹涅佐夫来一番剖白,但只能悄悄地在这儿说,而不是在掩蔽部里。
“什么事,戚比索夫?您有什么话?”
“中尉同志……看在上帝面上,请您原谅我吧……”戚比索夫哽咽着说。“我不能控制自己,不能控制……我丢脸……我可怎么办呀?中尉同志,我本不想那么做。上士都对您说了吧?当时我害怕,真怕呀,老天!……”
戚比索夫说着,抓住库兹涅佐夫的袖子,把嘴唇贴上去,身体象狗一样微微抽搐着。
“您怎么啦?快别这样!”库兹涅佐夫连忙把手抽了出来。“回掩蔽部去照顾伤员。去吧,戚比索夫,去吧……”
“我丢脸,丢脸。我一辈子忘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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