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提此事,你先坐下。”他收剑入鞘,洒脱地将剑转出一道弧,按在桌上,“我们留至明晚,直待鬼灯节。”
“又是鬼灯漫街的时候了……”我点头,“鬼灯节,确是脱身良机。”
鬼灯节是灰都古节,届时灰都成人皆著白衣,手提鬼灯,引渡一年间逝去的亲友与亡魂,行街的队伍会路过洄邑河,传说届时散不开的亡魂将溯水而去,思念故人的冥魂则会沿水而来,寻找亲人提的那盏鬼灯。未亡人可将心愿与期许告之冥魂,魂魄溯水离去后,会在九泉下为亲友祈福。
而届时人皆著白衣,万人游街官府无力封锁。我衣后虽染血迹,但灰都恰有割掌染衣,让亲人亡魂循血认亲的习俗,如此时机,实为天助。
“明日这府里也会有人去放鬼灯。”他的眼神忽然静了,只是深深望着屋内深处,我随他视线循去,心中一抖,屋子深暗处,竟是一个灵位。
这间房屋陈设怪异,原来是间灵堂。屋内不见阴寒,却满是苍凉。灵堂久无人打扫,位前也无恭香,这牌位之主于黄泉下也被冷落多时了。
“爱妾赵氏……是澜海公内眷?”我临近静视,细细拂去牌上灰尘。
“当年她本是个兰亭小吏的女儿。”他淡淡接上话,像是在叙述一个许久以前的故事,“澜海公生性风流,游山玩水路过兰亭时偶尔窥见佳人素颜,一时醉心。可她彼时已与当地一个书香门第的长子已有了婚约,小吏一方面不愿背信弃义,一方面心疼女儿心机单纯,不忍让她入侯门为妾,终生受欺,于是婉拒澜海公提亲。”
事出兰亭,她的灵位却在这里,事情结局可想而知。我叹了口气,这屋里,怕是他的旧识。
“……澜海公只能一笑了之,毕竟是皇亲,强收订婚女子有损声名。”他声音漠然,“但总有人懂得揣摩上峰心意,兰亭负责接待的县令接了澜海公亲信暗示,决意‘好心’促成这桩婚约。”
他冷笑。
“两日后,小吏以贪污罪下狱,押送灰都;女子的未婚夫婿被冠以通匪之名,五日后于兰亭斩首,满门连坐。女子求死不得,只为替父求命,同意嫁于澜海公为妾。可她命真的不好,待半月后嫁入灰都,澜海公派人去大狱提她父亲,却被告知小吏在审讯中扛不住刑罚,意外致死。当时,主审他案子的是严刻。”
严刻。我嘴角浮出一抹阴冷,他此时心情更劣,并未在意我的神情。
“在她嫁给澜海公当日,兰亭县令遭人枭首,府中班底一月内又死了八人,手法绝烈,此案震惊兰亭,官府与江湖两面通缉案犯。”他声音渐渐平淡,“又过了两年,我在灰都遇见她,她求我杀一个人。”
“半年前,灰都酷吏严刻死于自家宅邸。”我抬眼。
“严刻死讯传来,女子心愿遂了,以三尺白绫自尽。不过半年,她的灵位便积了这样厚一层灰,还只能放置偏宅角落……”他眼里苍凉,言语间再无戏谑。
“严刻……是怎么死的?”我冷生生问出这句话。
“……你见过我杀人,纵然是恶毒禽兽,我也只会一刀了结。”他看出我眼中阴毒,只是摇摇头,“百落碎叶,片皮削骨,那也是他死后的事。”
“如此……也好。”我垂下眼,良久,长长呼出一口气。
“你与严刻有何过节?”他见惯人世沉浮,只是淡淡问道。
“家父本是海原知府幕僚,知府勾结叛党事发伏诛,家父亦受牵连解押上灰都,按律当判流刑……却葬于严刻手。”
“海原知府案,当年牵连甚重,也是我离乡前一桩大案。”他沉默许久,出声道,“我当时尚未行成年礼,你也只是个孩子吧。想不到,是故乡人。”
“是。严刻之死,我对大侠感念于心。”我神色坦然,微微欠身,“若不是见面时各为其主兵刃相向,我是想道谢的。”
“不要叫我大侠。”他执拗地坚持。
“那寒衣阁下……”
“也不要这样称呼。”他皱眉拒绝,却眼神闪烁,大约也感到此言无理。
他这几年的变化翻云覆雨,却连柳寒衣这个名字都不想再听见了。
“那恕我唐突,叫一声柳兄。”
“好。”他豁然应许,转眼却想起另一件事,“对了,你叫什么?”
我微微一愣,这一路,竟然都未告知姓名。
“……青夕已死。”我垂眼,缓缓道。
“我知道这个,问你的真名。”他并不撇开视线。
他果然知道我的底细,对我与洛惜鸣的交情必然也有所风闻。洛惜鸣右手筋骨尽断前,在九死盟出任务的名册上,我的名字经常会跟在他后面。
我明白柳寒衣的意思,在青夕一名前,我有自己的姓名。入了杀人的行当,大部分人都会隐姓埋名,以防仇家寻根究底连累家人。
“之前的姓名,也已死了。”
我最后只是这样说道。
柳寒衣难得的安静,没有嘲讽,没有试探,只是平静地注视我。屋内光线昏黄,透过纸糊窗照进来的光,似是夕阳。
“青夕,也是个不错的名字。”他看着夕阳在我黛青的头发上流淌,随斜阳残照变换出不同色泽。
八年前,那人给我取这名字时,天边亦是一缕灿金夕阳。
那柳寒衣的名字呢?御寒之衣,冥纸之衣,祭扫之节。
我凝视着他的双眼,视线穿过他茫然的眼底,看到很久以前。
“寒衣……却总唤起故人记忆。”
(七) 两世生死
更新时间2012…9…11 16:23:58 字数:5645
无尽枯冷,万里白雪,我行走其间。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是日还是夜。
我知道这是个梦境,我看到身上残破的罗裙,桃夭水粉的裙裾只出现在总角之年,至今也有八载岁月。我裙下是僵紫细瘦的手脚,羸弱的孩童身躯挣扎在霜玄原山关雪野间,渺小不过蝼蚁尘埃。我觉不到冷,觉不到痛,这过往场景不过是画片剪影,在梦中我永远不会死去,也永远走不到尽头。
那时母亲已经死了吧,她咽气前将压箱底的碎金银缝进我衣角,针角密密,榨干了她最后一点血色。她让我南下灰都,十日后皇帝大婚,天下将大赦,父亲的案子还没下判,免了流刑,我就能在灰都找到他。
灰都像海外一样陌生遥远,可那里还有我的亲人,所以那里就是家。
宅子已经抵掉了,母亲卖了藏下来的首饰,把我托给南下商队。她最后请人为我算了一卦,卦上说我一生多血光,但生死关头总有贵人相助。
于是母亲疲倦地闭了眼,放心走了。
卦是极准的,商队途径北玄山脉,遭遇玄山匪帮,商队纵马奔逃一路,在玄山一个崖头,三车六马慌急走岔,自山崖翻下。
玄山下是雪原,终年白雪的死寂之地,名霜玄原。
我正在那辆载货的车子里,悬崖有十余丈,与我一起翻下的九个人都死了,但我活着。我迷茫地睁开眼,看滚烫的鲜血蔓在冰雪上,又很快冰凉。我爬出破碎的车架,立在雪原上,视线中唯有雪海无涯,目极苍茫。
十岁的我一人在冰雪万里间行走,身后是死亡,脚下是苍茫,眼前是绝望。梦境应该静止在这里,一个时辰后我开始爬,又不知过了多久我只是做最细微的挣扎,但我永远看不到尽头。
或许其实,我并不想看到尽头。
可这次的梦有些不一样,我听到了声响,轻轻的声音像有人踩在雪地上。我半边脸已经埋进雪里,手指僵硬,但那瞬间我耗尽了所有的气力撑起身,拼命想看清眼前走来的那个人。我知道这个人在玄山上截住了匪帮,救下商队后又一个人往回走,最终在霜玄原寻到唯一生还的我。他会带我走出霜玄原,送我到灰都,最后带给我父亲惨死的消息。然后他再度启程,他离去时我会拼死让他带我走,教我成为像他一样的侠客,但他只会无声摇头。
这两年间我淡忘了他的样子,一旦想起记忆便如同刀绞。
可在梦中我还是撑起身,缓缓仰头,手指没进无底的雪层。雪原蚕尽了我的生命,而这个人在绝望中投给我一缕光,带给我人生第一个脆弱却美好的梦想,直到两年前再遇,梦想的余烬也飘散死去。
我眼睛里浮起奇异的色彩,眼前无垠白雪照得眼睛开始发盲,意识如同抽丝般剥离。我撑着眼看到他的衣角,旧衣布料在苍白冰雪中显得很温暖。我的眼睛还是闭上了,在被温暖的黑暗吞没前,我看到他衣带上系的东西,五尺铁剑,我合眼时只见剑梢。
我陡然睁眼,现实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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