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扫视一周,发现自己不过进了言府的前院,院子与府邸又有门墙隔开,只入了这一层,是进不了府的。
“有劳了。”我赞赏一笑,随她进门。
言府是处雅地。言笑嫣一代名媛,深居简出却驾驭得了诺大的金鸾行。这样的女子本是不世出的人物,何况她开的铺子,还不止一家。
院里始终有梅花香,踏过复廊雕窗,穿了水廊亭阁,梅香丝丝缕缕愈发浓郁。丫鬟停了脚步,欠身便走。
此地是处正居,坐拥梅林,远眺山水。阁子由木柱撑起,屋下过流水,泉水透碧,冬日不凝,梅林随风传香,也为屋子挡了半数风雪。
我踏过最后一座廊桥,施然推门。
屋内没有熏香,唯有淡淡梅香透窗而入。屋的侧边有小桌,桌上有红泥小炉,文火托着水在炉上煮,宁谧怡人。屋内有人烹茶,杯已温烫,一双纤纤玉手提了水冲茶,瞬间茗香压过了几不可闻的梅香,香气馥郁而淡泊。
水是上好的甘泉水,茶是新摘的竹叶青,烹茶的更是红袖佳人。
言笑嫣收手一笑,恭恭做了个请的姿势。
她是个容貌极其艳丽的人,沉鱼落雁,惊鸿之姿。平日言笑嫣行走商场,为了方便往往是男装打扮,素颜玉冠却已引得无数人仰慕倾倒。而今日她朱红层缎裙委地,像极了古时瑰丽的宫装,暗红的颜色如她朱唇血红,妖艳而不轻佻。粉黛容娇,冰肌玉骨,她的美有一丝不真切,你永远猜不透这个女人的年龄,她的肌肤玉白若豆蔻年华,她的气质雍容若盛开的牡丹花,但她的艳丽背后藏了一片影,据说她的眼神如夜空般无底无尽,一个人有了那样的眸子,不知要看过多少事,历过多少年。
她此刻低眉,纤长的睫遮了一双秋波般的眼。
“言行主安好。”我淡淡道,“承蒙言行主上心,只是不知,该称行主,还是阁主?”
言笑嫣眼睫一挑,眼中讶色瞬时沉没在幽深的眼底。她只是平淡地望了我,但那眼梢间的美却能勾魂摄魄,流淌着惊艳绝伦的妩媚。
“姑娘此语何解?”她一抹笑靥流露齿间。
“青夕十二岁曾入朱颜阁三月,幸窥阁主惊鸿一瞥,从此终身不忘。”我捧了茶盏,茗香醉人,茶色鲜浓,“行主是商会的大人物,多少在外有些走动。男装虽别有风情,但阁主的一身朱红裙装,倾国倾城,见者难忘。”
“妹妹过奖了。”她笑得花枝乱颤,神情带欣赏的愉悦,“妹妹爱怎么称呼便怎么叫罢。若肯叫我一声言姐姐,那是再好不过。”
言笑嫣在商会中是出名的淡薄素雅,此刻欢颜娇艳欲滴,倒更似笑里藏刀的朱颜阁主。
“言姑娘平日素颜,今日盛装,相必费了番心思。”我淡然一笑,于她对面入座,“青夕不过一个小人物,何劳姑娘这般待见。”
“妹妹过谦了。正因为是妹妹来访,我才不敢怠慢。”她嫣然而笑,“妹妹十二岁来我阁子里跳舞,便是百里难见的美人胚子。当时有个客人要出五千两要赎你出去,我心里可很舍不得。所幸那个客人还没出价就被封了喉,可惜妹妹还是离开了,到底是我阁子小,留不住这样的妙人。”
“几日前青夕一踏入朱颜阁,就没想瞒过言姑娘。今日拜访,姑娘果然已万事俱备,了如指掌。”我押一口茶,茗茶清致悠远,“既然今日瞒不住姑娘,当年又如何能在姑娘眼下瞒天过海,行杀戮之事又指望姑娘不知?”
“妹妹想说甚么?”她含笑不答。
“九死盟下有楼、阁、门、行和五个分堂。”我淡淡道,“五堂事杀,有司暗杀,有司明杀,齐喑堂为五堂之首,世人知之甚少。然楼、阁、门、行四个分支更是神出鬼没,精毒门是唯一公开身份的一支,因为其与事杀的分堂干系过密,难以埋藏。但其余三支皆隐没至今,无人知其面目……”
她深深不见底的眼划过一道波澜,笑容愈浓愈醇。
“或许不是未有人怀疑过,但九死盟做的杀人生意,楼阁门行理所当然也该是些血淋淋的地方。他们不知要在这世上立足,没有刀不行,只有刀却也不行。”我微微一笑,“最聪明的人或许会猜万银楼是九死盟的产业,但那样的聪明人也被骗了。盟主的棋下得远,埋得谁也看不见。这样的人,怎会屈居于杀人买命这三百六十行中小小的一行呢。”
“九死盟在商道上是有分支,但那一支并非楼,金鸾行是九死盟楼阁门行五分堂中的行。”我沉沉道,“而若知道堂堂朱颜阁只是九死盟下一阁,说九死盟只是趋利而动的生意人,江湖恐怕也无人再信了。”
言笑嫣掩口而笑,银铃般的笑声清脆动人。
“妹妹果真是个妙人……只是……”她眼中浮起一丝妖异,“妹妹不觉得,自己知道得太多了么。”
“知道。”我搁下茶盏,“一把刀,只要知道怎么杀人便可,杀的是什么样的人,为何要杀这样的人,不是我们刀手该考虑的事。知道了太多,刀容易走滑,与其留着祸害主子,不如早早折了刀。”
“妹妹真是明白人。只是洛堂主不知轻重,也不知道盟里的事情瞒了你,才是对你好……”她唇角一勾。
“姑娘不用扯上洛堂主。”我冷道,“洛惜鸣公私分明,不该说的他从来守口如瓶。当年是姑娘自己不小心,亲自出了阁给盟主陪坐,歌舞正浓却又非要谈公事。说起来当年暗杀如此顺利,也是托姑娘的福,将我一个新人放在那般抢眼的位置,我才有机会接近刺杀目标,青夕在此谢过姑娘相助之恩。”
言笑嫣脸色微变,许久,她眼梢媚意悄无声息地融化在眼底。
“当时盟主与我坐的角落很隐秘,我只知道阁子里有个齐喑堂里要出刀的新人,也未太过防备。”她淡泊道,“齐喑堂不愧是五堂之首,连个孩子眼睛都这般毒。”
“姑娘若嫌我眼睛毒,不妨挖了,或者干脆杀了。”我道。
她一怔,脸庞此刻不再带刻意之笑,只是天生丽颜,惊艳中带沉静。
“原本像妹妹这样的人,不能为己所用,是该杀了才对。”她不避不讳,道,“但我受人之托,就算保不得妹妹周全,也不会为难妹妹。”
茶灶上的水开了,白色的水气蒸腾入空,阻了我与她之间视线。
“何人?”我问。
“如此记挂妹妹生死的,还有谁呢?”她垂目捧了青瓷茶壶,釉色青莹的茶壶在她手中闪着盈盈流光,“我本奇怪洛堂主缘何如此看重区区一个刀手,今日见了妹妹,方才了然。”
她提水冲茶。水雾浓浓,带潮湿滚烫的温度。
我黯黯一笑。
“他是肯定我有何动静,都瞒不过朱颜阁主,索性出面与你言明罢。”
言笑嫣搁了水,放了茶壶,缭绕的蒸汽缓缓散尽。
“飞鸿楼一场好戏,我虽未到场,但毕竟是商会大事,总要多上心。”她道,“朱颜阁的消息说齐喑堂有个女子被柳寒衣救出,但我翻了洛惜鸣给盟主的呈书,他说齐喑堂人马皆毙。我想,若不是你隐藏得好,便是他刻意欺瞒。”
我不觉上心。言笑嫣连分堂给盟主的呈书都能经手,她在盟里的位置愈发难测。
“这消息我本该呈报盟主,但洛惜鸣极快地联络了我。”她道,“我颇为意外,他是知道你活着,那便等同坦诚自己欺上瞒下。但洛堂主没有说别的,只请我不要将消息上报,莫为难于你。”
“言阁主是什么人?他小小一个分堂堂主,你凭什么答应他。”我冷笑,“言阁主向他开了什么条件?”
言笑嫣一愣,忽地又笑起来。
“妹妹寻常时是何等淡泊的人,怎地说到洛堂主的事就如此着急,看来妹妹也是对他一往情深,不枉洛堂主一片苦心。”
她提了壶,往杯里沏茶,青瓷釉薄胎的茶盏里涌出一抹浓绿。
言笑嫣是个极其棘手的角色。能在九死盟下九支中担当一支的主人本就不易,而她身兼朱颜阁主与金鸾行主,既能将两个分支经营得如日中天,又能隐瞒两支与九死盟的关系,更能隐藏自己身份十数年而不为人知,本就是天方奇谈。而更令我在意的是,九死盟主敢放任两分支握于一人手,必是对她深信不疑。洛惜鸣与她求情,分明是将自己欺上瞒下的事暴露于盟主的心腹,盟主若是得知,他连性命也难保。
“言姑娘,你是堂堂金鸾行主,怎会做无利可图的生意?”我道,“只怕你要的价码,洛堂主给不起。”
“妹妹是觉得以我立场,没理由答应洛堂主罢。”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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