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瞬惊愕,下一刻,他手边的辟骨刀在鞘中狂躁地鸣动起来。
“你最好告诉我。”他将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是为了遏住自己。
“我没有说不告诉你。”我摇头,“只不过要你拿东西来换。”
“甚么?”
“放洛惜鸣一条生路。”
“呵呵……”柳拓心忽然冷笑起来,眼里的浮躁在瞬间爆发作狂戾。
“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他切切道,“你不过是不忍心看他死,你到现在还想着那个人。”
我望着他,平静道:“他右手手筋已经断了,再不能握刀,你知道一个爱刀如命的人不能握刀,便是生不如死,让他活着有何不可?”
我顿了顿,又道:“而且……那日最后动手的人并不是他。”
柳拓心一愣,我知道他为什么发愣。
“你又如何知道……”他压低的声音有了起伏。
“我还知道很多,柳兄要换么?”
“你要挟我。”他冷道。
“你手里有刀,我如何要挟你?”我失笑。
“刀对一个不怕死的人没有用。”
我摇头,叹道:“我怕死。我只是知道你不会将百落碎叶用在活人身上,你杀人都是一刀,想必十分痛快。”
他的视线忽然更冷了,冷中又有更说不明的情绪。
“刀在我手里,根本杀不了你。”他压住颤动的刀柄,一双眼睛复杂却冷静。
我的心抽动一下,又静静地跳。
“你知道柳寒衣是什么样的人?”他忽然问。
“甚么?”
“他的剑用得极好,百年间无人望其项背。但他几乎从不杀人,哪怕别人将兵刃抵着他心尖,只要他觉得那人不该死,他就不会动手。”柳拓心冷笑,“就算是仗义行侠,他的手未免太软了些。你说这样的人,为什么要学剑?”
我不说话,我看出他笑中惨然。
“他不仅不肯出剑,还喜欢管闲事。小时候连街上快冻死的猫狗他都要救,何况是人……”他依旧在说,“江湖原本是个死人的地方,他人在江湖却还想救济苍生。世人只道他仗义行侠,却不知他又傻又蠢……可连这样的傻子都死了,呵呵,这样的人死了……”
叫人如何不恨。
“他到死都在想着救人。”我说。
他怔了怔,眼睛黯然下去:“他到死都在救人。”
“他希望你活。”我摇头,“所以你不该去送死。忘归是绝世杀阵,当年杀柳寒衣是忘归阵第一次出阵,那时忘归阵只有三层,所以他才能拼死破到最后一层。可现在的忘归已经是九层杀阵,只要你是一个人,入阵即死。”
“你究竟如何知道这么多?”他皱眉。
“柳兄与我做个交易如何?”我说,“我告诉你纸上说的人是谁,你去找那人算账,莫去为难洛堂主。”
“我凭什么答应。”
“凭你现在不想杀我……”我缓缓道,“也凭那人才是最后动手之人……”
他眼里有光电闪过。
“你杀了那个人,然后远远离开,忘掉一切。”我倦倦道,“柳大侠若活着,也绝不希望你一心偏执,自置死地。”
柳拓心没有说话。这种人是逼迫不得的,此刻他未拔刀,未发怒,已出乎我意料。
我疲惫地笑了笑。就算他不答应,我也总是要说的。
“两年前……那时洛惜鸣右手筋骨未断,使得一手好刀法。那天齐喑堂接令埋伏在剑丘附近的山道上,委托说途经此路又带辟骨刀者,格杀。”我缓缓说着。
那时我们没有人见过柳拓心,但辟骨刀却不会让人认错。委托人说,刀的主人但凡有一口气,就绝不会松开刀。
柳拓心默默听着,脸上看不出表情。
“齐喑堂一共出了二十一个人,当时的堂主点名要用上忘归阵。我们从未有这么多人一次出动,杀阵忘归也未真的用过。”我继续道,“那日我本不应出刀,但洛惜鸣被点名出刀,此单凶险,于是我私下跟他去了兰亭。”
柳拓心的瞳孔陡然收缩,他神色变了,像是想到了什么。
“出刀的名单上没有我。先前柳兄问我当日是否出手,我说自己并不知是哪日,但生死当前,刀手都学过如何用谎言保护自己……”我无声地笑着,看着他的神情在惊讶与阴霾间交替,“……你或许也奇怪,为何那日我们只剩下四个活口,因为柳寒衣本是不愿杀生的人。但现在你也该知道了,九死盟的刀手都是尽忠职守的刺客,只要还有一口气,他们会一轮轮扑上去,哪怕撞在柳寒衣的刀尖上。”
“……他那日提的是刀罢,那是你的刀。”我的声音像是叹息,“他握的不是剑,又与你战了一个日夜,可依旧败了九死盟四十多人,甚至……破了忘归阵。”
他低下头,阴影遮住了他脸上神情,辟骨刀又在鞘中鸣动,似兴奋,似不安。
我望着他,缓慢而幽然地说:“我赶到时九死盟的人已经全部倒地,只有洛惜鸣在忘归阵的最外层强撑,柳大侠真是个不愿杀生的人,只是挑了他的手筋。但洛惜鸣是齐喑堂的刺客,只要还有一息尚在,他就要死战到底……”
剩下的就算我不说,他也应知道了。他手里的刀在鞘中动,那铁器铮鸣中有狂澜汹涌,有悲怆愤恨,更有一片杀意疯狂地躁动着。
他低头,我看不见他的眼睛。他的指关节狠狠卡着刀柄,手上青筋暴起。柳拓心向来是个手起刀落的人,做事爽快心无牵挂,但此刻他心底的矛盾在翻卷狂涌。
我望着他的侧影,忽然感到很悲伤。
我闭上眼睛,轻声道:“那一刻我离他们很近,我的手里也有刀……”
铁器铮鸣在那一瞬间停止,四方寂静得可怖。那一刻我想,这是我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句话。
于是这个瞬间变得极慢,一刻间我想到飞鸿楼的夜晚,他抱着我踏出火场,身后漫天飞火流光。然后是他清冷寒湛的眼睛和那把幽深的刀,刀上寄了他的心魄。
我忽然觉得,葬在他刀下,也是个很好的归宿。
“不用说了!”一个声音阻断了我。
我睁开眼。柳拓心已经站起身,我终于看清他的脸,一切的愤怒、仇恨与狂躁都在他眼底缓缓沉没。
辟骨刀很安静,鞘身暗哑,已映不出任何东西。如同他的眼里一般,只余一片死寂。
“那日,你为何冒死提刀闯剑盟?”他平静地直视我。但我听到他声音里的颤抖,颤抖中带着悲伤。
“我这辈子杀戮太多。”我看着他的眼睛,幽幽道,“那日若死了,也是死在去救人的路上。”
柳拓心没有再说话,他只是看了我一眼。
那一眼深长,我心底一颤,他的眼睛恢复了清冷与倨傲,仿佛若无其事,但那背后有什么东西变了。他眼底深处的那抹豁达潇洒已经不在了,那里只有深如墨的悲伤,还有一缕几不可见却盘踞在最深处的情绪。
“柳兄不给他留生路,也要给自己留条生路。”我用最后的力气轻声说。
柳拓心并不回答。
他转身走了,再没有回头。
那个白色的影子就这样无言地消失在视线尽头,我蓦然感到这一别或是永诀,我知道他要去做什么,也知道不论生死,我与他,从此天涯不相逢。
我想起他看我的最后一眼,那视线深处的东西,从我心底勾起无尽悲凉。
我想,我看到的是绝望。
(二十一) 命理难说
更新时间2012…9…24 12:00:55 字数:4441
我在等。
我不知自己会等到什么,但我会等下去。
天空已经划过两个日夜,现在还是夜晚,半个时辰后太阳会带着壮丽灼人的光灿从东面升起,漫天朝霞将给严冬带来片刻倏忽的暖意。
这个时间,原本有人让我在此处等。现在那个约定已然作废,但我依旧在等。
院落冷寂,冷月如勾,院里两方石凳,只我一个人。
有脚步声从街上传来,步子邻近,又踏进前庭。来人的步伐从容优雅,犹带淡淡梅花香。
来的人不是他,他的步子已经难复从容。
一袭红裙的女子踏进院落,月色下她的皮肤莹白如雪,她的衣衫纯艳如血。
“言姐姐睡不着么?”我说。
言笑嫣粉黛不施,身著单衣薄裙,罩了件火红的风衣,身后跟着一个蓝衫丫鬟。她看上去与前两次有些不一样,或许她在不是朱颜阁主也不是金鸾行主时,就是这样一个月下红装的女子。
她莞尔,在另一方石凳上坐下。
“我带了酒。”她说。
酒又是竹叶青,言笑嫣带来的,自然是好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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