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莞尔,在另一方石凳上坐下。
“我带了酒。”她说。
酒又是竹叶青,言笑嫣带来的,自然是好酒。
冬夜,有风,有月,有酒,有美人。
但我望着杯中佳酿,只是长声叹息。
“他不在,却喝不到故乡的酒了。”
言笑嫣摇头笑道:“我狠下心带了二十年的珍藏,妹妹却不待见。”
“言姐姐莫怪。”我道,“朱颜阁能查到此地虽在情理之中,但冷风寒,夜未央,你又来作甚?”
“我来,自然是想听你叫声姐姐。”她淡淡道,“只有活人才会开口。”
“你以为我已是死人?”我问。
“妹妹那日走时,也以为自己现在该是个死人。”她道。
我望着勾月,道:“我很早就该是个死人。”
“但柳寒衣没有动你。”她自酌一杯,又无声地笑笑,“英雄难过美人关。”
我摇头:“他不是柳寒衣。”
言笑嫣手里的杯子放下了,她并未掩饰脸上讶色。
“柳寒衣在两年前就死了,那日九死盟杀错了人。”我说。
两年前,白道三大盟发布诛恶令,书予各路豪杰。杀掉柳拓心可得黄金万两,更有声名无限。但柳拓心是一柄绝世的刀,一个月下来他未倒,却有几十个有头脸的人倒在他刀下。三大盟近乎绝望,他们只能去请一个人,如果当世尚有人能折断柳拓心那样一柄刀,那就只有百落碎叶的剑侠柳寒衣。
“我听说剑盟当时写书请柳寒衣相助,但他应当是去杀柳拓心的。”言笑嫣脸上的讶色一瞬即收,只是静静说道。
“对剑盟来说,柳寒衣的一切都很完美。他仗义行侠,不求报酬,他自己也是柄绝快绝好的剑。刀剑相错,即使刀剑具断也妨害不到剑盟本身,剑盟一滴血也不用流。”我望着月下酒杯,杯中酒映月,“但柳寒衣有个致命的缺陷,白道希望柳拓心死,可柳寒衣不愿杀生。”
我苦涩地笑笑,又道:“而且剑盟盟主或许知道一条传闻,柳拓心和柳寒衣都出自海原柳家,柳寒衣未必下得了手。”
“妹妹说那日九死盟杀错了人……难道……”言笑嫣眼里已是一片纵横。
“他们是血亲。柳寒衣公正无私,可他是心怀苍生的侠客,不是大义灭亲的好汉。剑盟盟主放不下心,于是又立下七日之约邀战柳拓心,并向九死盟下单,以期永绝后患。”我黯然摇头,“柳寒衣应该提早得了消息,快马加鞭在第六日赶到兰亭,他知道柳拓心单挑三大盟,不论成败都难逃一死,于是他拦了柳拓心,带着辟骨刀去赴三大盟的约。原本以他声望,对三大盟谎称柳拓心已死,江湖人即使疑心也不会有人质疑柳寒衣,这场风波亦会平息,只可惜……”
“你看起来很悲伤。”她默默道。
“柳寒衣是我杀死的。我赶到时,他正和洛惜鸣对刀。”
“你不必为此悲伤,你不过是救下了自己喜欢的人。”她轻声道。
“可我将救我的人杀了。”我幽幽地望着冷月,月像一把勾,勾尖在人心上挑开血洞,放出一滴滴的血。
“原本我应当死在八年前的一个雪天里,但那天有个无名的侠客救我出了霜玄原……”我喃喃道,“他有一柄很长的剑,他到死都未告诉我他的名字。”
两年前我出刀的那刻仓卒至极,我手里握着青瓷刀,三步开外的地方,洛惜鸣黑色的衣衫已经浸满了血。我眼前有人穿着一袭白色旧衣,他手里握着一把刀,背影有些熟悉。
在出刀的那瞬间我看清了对方,或许在出刀前就已看清,只是我没有勇气承认。我的心在那一瞬间冰结枯萎,但我的刀直扑而去。这是我最快的一次出刀,很多次我以为自己超越了当日的速度,但那不过是一厢情愿的错觉。那天的刀不仅刺向别人,也绞碎了自己。
那个人没有带长剑,但我一眼就认出他,他应该也认出了我,有一个瞬间他甚至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但下一瞬间,他只是对着刺穿自己的刀尖怔了很久。
我用了一式“格形”,那是绝杀的刀式,出手便再无收回的余地。
很久以来,我一直都问自己是如何刺得出这一刀。我知道只要我有片刻犹豫,死的就会是洛惜鸣,但归根到底,我不过是循了自己的私心。我从不遵循江湖道义,但这次我毁掉了心里的底线。美好而崇高的词语总是脆弱,恩情、正义、梦想,最后都输给了人心。
我一直不知道两年前那日死的是谁,鬼灯节那晚,我烧出的冥纸上始终没有名字。
现在我知道了,可那无足轻重。把我带出霜玄原,救我于死地的人已经不在了,死在我的手里。儿时算命先生说我命里有贵人相助,但他没有告诉我,那些助我的人往往薄命,像他,像那对夫妇,像吴垠。
我命太硬,好人遇到我,往往不长命。偶尔我会做梦,梦中我死在那片茫茫的雪原里。我死时挂着微笑,因为若一切没有开始,便不会有后来的结局。
“他从未告知我他的姓名……小时候我只知他有一柄很长的剑,却从未见他挥剑。救人不一定用剑,他一个人在雪地里走了那么长的路,只为回来找几个可能活着的人。”我幽长地说着,“他不挥剑,但我知道他的剑一定很快,那是柄绝世的剑,因为他是个绝世的人。可那样的人……总是薄命。”
冷月当空,天色微茫,有光从东边扬起,天已近破晓。
言笑嫣长长地叹了口气,她那看惯浮沉的眼里,竟也多了些别的东西。
“百落碎叶柳寒衣,不负剑名。”她说。
不负剑名,不改初心。
我们就这样相对着没有说话,不过多久太阳升上来。那是抹灿烂的旭阳,好几日来没有这样亮堂的日出,半边天空都被染作醉人的玫瑰色,今日会是一个久违的晴日。
阳光下,月悄无声息地没了。
“原本有人要我今日凌晨在这里等。”我说。
“妹妹说,你会等到几个人?”言笑嫣道。
我斟满两杯酒,看着杯中倒影出万丈旭辉。
“我只希望等到的是活人。”
言笑嫣摇摇头,双手整了整风衣,曼声道:“有时我真看不透你。”
“怎么?”
“现在活着的那个人是柳拓心对么?你带着辟骨刀去救他,又赌命拦他,是不想他死。”她说。
我不说话,不说话往往是默认。
“可我看过那封信了。”她道。
“言姐姐喜欢拆别人的信?”我牵牵嘴角。
“朱颜阁的人,总有一颗好奇心。况且妹妹知道我是什么人,却仍信放到我手里,也是不介意我看罢。”她笑了笑,又道,“你告诉洛惜鸣,柳拓心会在今晨之前动手。”
“……”
她继续道:“你说的不多,但洛惜鸣只需要算准对方何时来闯阵。忘归阵唯一的缺陷是排阵需要时间,而筑阵的人都是血肉之躯,不可能日日严阵以待。但忘归阵布下的一刻,闯阵即死。”
柳拓心是个高傲的人,他说过何时动手,便不会再将话收回。
言笑嫣看我一眼,又道:“有件事我一直想不通……飞鸿楼的一单委托,你既然计划假死逃生远离纷争,其实根本不用出手,或者,你也可以出一招后避退一旁伺机而逃……以你的本事,全力接他一剑总是可以。”
“是可以。”我说。
“但你没有伺机退避,而是接了他的剑,又任他将你带走。”她眼光深沉。
我长长叹气:“我认出他的剑法是百落碎叶,知道他要杀洛惜鸣,所以才跟去。”
她怔了怔,却摇头叹道:“柳拓心对你太大意,要对付齐喑堂的刺客,本应挑断你们的手筋脚筋,再用三根铁链子绑在房里。”
“他虽不是好人,却没有那么做……因为他也不是恶人。”我低头道,“柳兄神出鬼没,刀剑又都太厉害,若是放任不管,洛惜鸣多半要死。”
言笑嫣没有再笑,原来她平日里也并非是个花枝乱颤的人。
“你留在柳拓心身边,最初就是为了杀他。”她平静道。
我很早就应当杀了他,但我已经杀了一个不当死的人,那份歉疚在心底纠缠至今。
我疲倦地合上眼:“我非但有蛇蝎心肠,还有很硬的命。”
太阳又升高了,千家万户笼在晨光中,在这严寒天气里显得暖融安详。
“不。”她摇头,“你心不够狠。”
“怎么?”
“你心若够狠,早就亲自杀了他。柳拓心对你不设防,你若想动手,他早死千万次。”她倦倦道,“你非但没杀他,还去救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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