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西风凋碧树》第35章


“臣犬马之齿,今年七十矣。勉竭疲笃,区区愚忠,所见如此。臣愿陛下早降回銮之诏,以系天下之心。臣当躬冒矢石,为诸将先。若陛下听从臣言,容臣措画,则臣谓我宋中兴之业必可立致;若陛下不以臣言为可用,则愿赐骨放归田里,讴歌击壤,以尽残年。”
但这一切已丝毫打动不了我们的天子。悲愤交加的宗泽终于郁郁成疾,六月间疽发于背,不幸病倒。建炎二年(公元1128年)七月十二日,这位七十岁的老人在连呼“过河!过河”中病逝于东京。
孤直的宗泽也许不愿意相信,但现实却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那就是京城和两河乃至维系天下安危的中原早就不在高宗的眼里,眼下他最关心的是帝位的安稳。即使宗泽能守住京师,天子也从不认为国家剩余的实力足以抵挡夷狄的猖獗,彼强我弱,又岂能激怒敌夷而再招祸乱?在驾幸扬州之前,高宗业已三令五申地宣敕江南一带增治城隍,治兵完备,并派遣人员营缮金陵,复遣官奉迎太后六宫过江以往,早就有退避三舍的意思。此刻驻跸已定,正在扬州这个繁华之城逍遥自在,又如何能听从宗泽的回銮之请而去冒险?五月份天子倒是下了一诏,信誓旦旦地表明要回师东京恭谒宗庙,但言之凿凿,却始终没有起驾的意思。
原来,宣和七年(公元1125年)随童贯去大同府谈判的那位马扩在金人首次南下时兵败被俘后,佯示降意,换得金酋宗望的优容,开了间酒店,但私下里一直与敌占区的义军暗中来往。建炎二年(公元1128年)携亲从数人成功地从敌人眼皮底下逃跑,进入太行山以东的五马山一带。马扩此人很有斗争策略,当有一个人自称是乘敌不备从金地潜回的信王赵榛时,马扩立即就奉其为领袖,并以此号召远近,很快发展了一支近十万人的起义队伍,给金人制造了很大的麻烦。这年四月,马扩带着“信王”的手书秘密渡河请求朝廷给予支援,先是来到东京,然后在月底赶到扬州。
这件事着实让天子震动不小。信王乃今上亲弟,与父兄同时被掳北行。假如他果真从金地逃回并在五马山率众抗御,这必然对北方军民产生强大的号召力,这种影响绝对不能低估。黄潜善、汪伯彦两人始终不相信马扩带来的手书,高宗也一度有点怀疑,然而他认得这位皇弟的手迹,不由得不信。于是发布诏书命信王为“河北兵马都元帅”,迁马扩为“元帅府马步军都总管”,准其过河以后便宜从事。然而黄、汪二人多少做了点手脚,只以一支乌合之军付予马扩,并且还暗中派人侦伺。马扩刚走,五月初一这一天,宗泽请求回驾的奏书又到,高宗犹未加理睬。但第二天,突然传来了信王赵榛有意渡河入汴梁的消息,这使得天子极为尴尬,为扭转被动局面不能不赶紧表态,所以才有了上面的那道回京之诏。不过,事情来得快也去得急,时局一变化,回归九重的诺言自然随风而去。事实证明,马扩的南来不是一个明智之举,他的求援不仅没能取得效果,相反却使金军加紧了对五马山的围剿。马扩尚未能渡河,五马山寨就被攻破。
宗泽一死,东京义军便十散五六。朝廷没有接受东京士民的请求任用宗泽之子宗颖,却委任了好大喜功、短于谋略,为人残忍好杀的杜充继任开封府尹、东京留守。杜充到任,既无恢复之志,文不能抚御人心,于是众怀疑沮,集于宗泽旗下者散之殆尽,两河山水寨亦不听节制,宗泽的预言不幸成为现实。
中原已经无望了。
自从李纲走后,天子行在竟在许多方面保持着十分惊人的一致。这种一致若非来自于君臣之间的同心协力,便是臣子们阿谀曲折、随意所向的结果。很明显,朝廷目前的状况属于后者。两位宰相黄潜善、汪伯彦就可以说是地道的无聊之徒,保宠邀禄专权恣睢之外,略无大志,只知道以蒙蔽欺骗的低劣伎俩来打发时日。要知道,金人的刀枪剑戟可并不理会这些,不会因为我宋室君臣的慷慨大度而与人为善。宗泽殁后的建炎二年(公元1128年)七月间,金兵再次分道南下。此次进军经过了金廷上下的充分酝酿,明确了两大目标:一是平定陕西五路,一是追击宋帝,而尤以后者为要。西路渡河后连陷丹州、延安府直至、坊二州;东路径袭庆源之五马山,大破其寨后又败马扩援军,再陷濮州、滑州、开德及北京两府,并转而与中路大军会合。宗翰所率中路军本以奔袭为主,因此长驱直入,直指高宗而来。
扬州方面居然无动于衷。统领御营军的将帅之一张浚提出早为预备,黄、汪两人竟一笑置之。直到扼守淮阳的大将韩世忠不敌而走,敌军下彭城、淮东直趋泗州后,黄潜善尤认为不足为虑。正所谓栋宇将焚,燕雀在堂,可见黄汪之流不仅庸懦无伦,而且荒唐透顶。
建炎三年(公元1129年)正月底,宗翰攻破楚州后,以主力居后,径遣数百骑往南突击高宗行在。在一片慌乱惊惧中,拥有近万人的天长守军竟不战而遁。初二这天夜里,从天长狼狈奔还的内侍邝询急报金军将至,高宗匆忙爬起被甲乘马,初三黎明时分驰至瓜洲,得一小舟渡江,身边只有亲军数人及王渊、张浚两臣及内侍康履等从行,日暮时分才满身泥泞地赶到镇江府。金兵前锋驰至扬州后,得知宋帝已南走,立即分兵火速追赶。抵达江边的扬子桥时,高宗已经渡江而去,金人一时难觅舟船,再加上其时大雨滂沱、积水盈地,马步不能进,只得望江顿足长叹。
高宗走时,黄潜善、汪伯彦正在共进早餐,听得吏员大呼“驾已行矣”,两人愕然相顾,仓皇失色。心神甫定,首先想到的就是走为上计,两位宰相竟不顾满城士庶,独自跨马而逸。而扬州市民突然见到天子策马出城,宫人也四散而出,晓得情况不妙,登时大乱,争门践踏、奔挤堕江而死者无数。整个扬州乃至对面的镇江,哀号不绝,怨声载道。十万御营大军亦于同时一旦瓦解。最可怜的是司农卿黄谔,逃到江边时,被溃兵误认为是黄潜善,军人因久恨潜善,遂大骂曰:正是尔等误国误民!举刀就砍,黄谔还来不及分辩,就已经身首异处,做了人家的替死鬼。
高宗皇帝虽然又一次幸免于难,但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不仅仅在心理,而且在生理上落下了惨痛的烙印。那是因为邝询闯闱而入时,官家正在新造的宫室里凤鸾颠倒,行云雨之欢,矍然惊惕,遂病熏腐。自此以后,天子后宫便绝少怀孕者。
这一次打击所带来的痛楚很快就被一系列新的创伤所代替,此后两年的颠沛流离使我们的天子犹如鱼游沸鼎,不遑暇处。扬州之变后高宗只用了几天的时间就逃到杭州,金军虽然没有尾随而至,但御前的禁军却横生哗变,若不是时任宰相的朱胜非机智巧妙地处理,大难不死的天子和帝国刚刚建立起来的政府又要遭受灭顶之灾。如此苦难使天子震悸交集,从内心深处荡而出的恐惧和忧虑已经使他无法面对严峻的现实,甚至已完全丧失了作为大宋天子应有的风范。他在扬州溃败几个月后写了封书信转致金帅宗翰。
皇上首先是在信中自称“某”,然后承认金军南来固是“大国之征小邦”,而我们这个小邦绝非对手,“中原全大之时,犹不能守”,更何况“军兵挠败、盗贼交侵、财贿日朘、土疆日蹙”的现在!所以偏师一来,不敢不束手听命,又岂敢言守?信中说:“某”已从汴梁而迁应天,由应天而迁扬州,自扬州而至江宁,三年之间,已过三徙,今已委身于荆蛮之域。高宗在最后甚至十分委屈:“古之有国家而迫于危亡者,不过守与奔而已”,然而守则无人,奔竟无地,“天网恢恢,将安之焉”?“天地之间,皆大金之国,而无有二上矣。亦何必劳师远涉,然后为快哉”?不能以此视为天子的缓兵之道,因为信中最后表露出的意思已经是彻底投降。我们这位君主真实的心态是:惹不起总能躲得起。他惟一的希望就是金人能够“存人血脉,全人肝胆”,不要“竭山而畋、竭泽而渔”而已。大宋王朝高宗皇帝此时浑无生人之气的表现,正是我们这个泱泱礼义之邦所有愚蠢、所有懦弱、所有丑陋的最好写照。
短暂的平静后高宗一度北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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