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戏的前世今生》第9章


”为“国之四维”,那么这部戏,于“忠”上或许尚可一争,但是于“孝”“节”“义”三者,尤其是在它们的相互冲突中加以表现,处理得相当深邃与动人。也正是因为于“忠”这一道确实有其含混之处,早在清末就有革命者批评它在民族关系的处理上背离了汉族的立场,从1940年代直到“文化大革命”则被无数人批评为是在“歌颂叛徒哲学”,几乎是每次政治运动,在戏剧界的甚至在更大范围内,《四郎探母》都会成为核心话题,并且波及到擅演和爱演这出戏的演员,为这部戏的上演辩护的批评家。这出戏是否被允许上演就因此成为中国近几十年戏剧和文艺政策的风向标,可以用来很方便地衡量不同时期不同地区戏剧政策的严厉程度,1949年前后是这样,1956年前后也是这样,1962年还是这样。最后一次是“文化大革命”结束之后,《四郎探母》的全本由一帮喜爱京剧的玩票的“新闻工作者”在北京重新上演,从戏剧界到整个文艺界,都把它看成一件具有标志性的、足以体现“新时期”宽松文艺政策的事件。
一百多年来,所有针对《四郎探母》的批评,都带有很强烈的道德色彩,义正辞严,不容置辩。但《四郎探母》并没有因为这些激烈的批评而终止它的生命,相反,它出人意料经受住了一次又一次的打击而顽强地存活了下来,比起绝大多数看起来比它更没有理由被禁、却在事实上早就赶下了舞台的传统剧目,表现出久远得多的生命力。几乎没有什么站得住脚的有力的理由它就那么演着,哪怕就剩下“坐宫”这一场戏;而让“坐宫”这场戏在1950年代初那样大规模的禁戏背景下仍然能够在北京舞台上露面的理由,据说是“取其音乐上的完整”,但事实上“坐宫”这一场在音乐上,除了杨四郎“叫小番”的一句嘎调以外实在是缺乏情致,相反,我以为像“坐宫”的情境,杨四郎和铁镜公主夫妻选择用大段的西皮快板,如同夫妻平时为小事斗嘴那样谈论生死大事是不合适的,至少是不精彩的,更谈不上什么“完整性”。然而,就算后来的演员唱不上那句嘎调了,“坐宫”还在演。这样的狡辩居然也可以为《四郎探母》留下一线生机,真是个奇迹。
京剧《四郎探母》在近代的命运堪称坎坷,虽然1950年代初它奇迹般地逃脱了遭禁的厄运,仍然是一个备受争议的剧目。恰由于京剧《四郎探母》以及这一题材本身同时存在丰富的内涵与激烈的争论,很多人都以为能做所谓“去芜存精”的工作“去其糟粕存其精华”,踩在这块艺术巨石之上以显示自己更为高大,数十年来对它的改写层出不穷。还真有把杨四郎往007的路上去写的,把杨四郎故事演绎成宋代中国的间谍戏,让杨四郎成为在辽邦收集核心军事情报的卧底,于是“探母”就成为在个人私情掩饰下为我大宋朝“踏平贺兰山阙”做出重要贡献的地下工作者。改编者大约是想通过这样的情节,让杨四郎从“叛徒”变成像杨家其他的儿郎一样伟大的民族英雄,而且还十分地忍辱负重,但是这样一改,好像杨四郎的行为反而显得更加落入卑鄙一路,因为那样的杨四郎流落番邦就不再是无奈而且充满了虚伪与欺骗;也有走传统戏《三关排宴》的路子的,而新近一位知名剧作家以这一题材重新创作的《三关明月》,就以佘太君与萧太后在三关相会为杨四郎和杨八郎一起解套,明月朗朗,两位老夫人念及既然已经成了双重的儿女亲家,自己人了,还打什么仗?讲和了吧。于是两位位高权重的老太太在阵前一团和气地议和,家仇国恨顿时消弭于无形。两位手握兵权的老太太就这样以两人是儿女亲家为理由决定不再打仗,双方签订了和约,民族倒是提前团结融合了,但是小女子或者说是老女人的儿女私情成为在民族冲突中决定战与和的关键性因素,这就不仅仅丧失了历史进程中权势人物的责任与原则,更是不可思议的轻率和徇私。如果这样的事情在历史上有一点点影子,且不论萧太后,至少佘太君,恐怕要替代潘仁美成为老百姓人人诅咒的卖国贼了,导致杨家悲剧的所有劣行都会被堆积到她的头上。因此,所有这些改写不仅没有解决《四郎探母》故事必须面对的道德诘难,反而成为更多争论的对象,因为它们都没有真正的道德洞察力,无法像京剧《四郎探母》那样将民族大义与个人亲情之间的激烈冲突,处理得举重若轻。所有那些看起来是在为杨四郎正名的、或者帮杨四郎解决忠孝忠义之间尖锐冲突的改写本都不能替代《四郎探母》,因为在《四郎探母》,虽然杨四郎不像其他杨家将故事里的英雄主人公那样令人崇敬,却依然有他清晰的伦理底线,杨四郎是有道德内涵的人物,而且他所遵循的道德信念,是人们能够接受的。这就是近代以来有关京剧《四郎探母》的争论如此复杂且具有丰富的人文内涵的根源。
确实,《四郎探母》的男主角杨四郎在道德上很不完美,从汉族的立场上看也很不爱国。但是杨四郎的行为却仍然符合中华民族历史进程中普通百姓所认可的基本的伦理道德框架,而且,民众正是通过这个故事的叙述以及流传,建构起民族冲突的特定语境下对人基本的道德要求,而在这一框架中,“义”的价值得到了最大程度的强化。
《四郎探母》的故事之所以成立以及感人,一个非常重要和关键的原因,就是大汉的杨四郎和番邦的铁镜公主相互之间通过十五年的婚姻生活建立起来的跨文化的信任。这种信任在表面上,系之于相互之间的盟誓,四郎在要向妻子透露自己曾是敌国大将的真实身份时,首先要求公主盟誓,他说是“我在南来你在番,千里的姻缘一线牵。公主对天盟誓愿,本宫方肯吐真言。”同样,公主表示愿意协助丈夫盗取令箭让他能够前去探母时也要求四郎依样画葫芦,“适才叫咱盟誓愿,你对苍天就表一番。”一句简单的盟誓就构成了双方在如此重大的、甚至是生死与之的事件上的绝对信任,当然不仅仅是由于对于咒语的迷信,更是由于双方都存在对于对方遵守承诺的期待、以及应该能够遵守承诺这种基本道德素质的信任。因此,在这里真正起作用的,主要是对于重然诺的人格戒律的依赖,换言之,是相信人之为人,是有一些基本的道德操守的。遵守承诺,言而有信,并且知恩图报,就是通常所说的“义”的主要内容之一。在《三国演义》创造的世界里,这种“义”在关云长的行为举止中得到最充分的阐释,其中一个重要细节就是他与曹操、刘备之间的关系。曾经事过相互敌对的几位主公的关羽之所以从未被看成是“叛徒”,大约不仅仅是由于三国时代还没有清醒的民族国家意识,更是由于在曹、刘甚至更多阵营之间穿梭的关云长,在最终做了大致符合汉胄正统的选择的前提下,始终没有背离“义”这个更重要的道德要求,而《三国演义》评价包括他在内的诸多战将在既敌对又合作的多方经常变换角色身份时的行为,同样高扬的是这样的价值。在这样的道德体系框架中评价杨四郎的行为,就不能简单地看他是否投降了番邦,而更要看他既然因其不得已而成了番邦的驸马和大将,那么他面对自己这个新的身份应该有怎样的操守,就像“身在曹营”中的关羽可以“心在汉”,但仍然必须按照自己作为曹营大将的身份行事一样。因此,四郎可以思母探母,公主也可以为他盗令,但是公主对他的承诺和他对公主的承诺必须相互遵守,这是“信义”,而且加上他与贤惠的铁镜公主以及襁褓中的孩子的感情,这“信义”就更有分量。因此才有“哭堂”一场(也有称“别家”的)的情感高潮,经历“双龙会”这场天昏地暗的家国惨剧,流落番邦一十五年的杨四郎好不容易与老母发妻兄弟重新相见,转瞬就要再度分离,生离死别之际的骨肉亲情,一时迸发出来;而佘太君和杨四郎母子间的情感冲撞是如此尖锐而且令人心酸。佘太君急切地对儿子说道:“哎呀儿呀!你才得回来,怎么又要回去?儿岂不知,天地为大,忠孝当先!”杨延辉的回答是:“哎呀母亲哪!儿岂不知天地为大,忠孝当先;儿若不回去,可怜你那番邦的媳妇、孙儿,俱要受那一刀之苦……!”在这里,杨四郎说的是媳妇孩子的性命交关,背后的支撑则是他的诺言,当杨四郎忠义不能两全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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