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戏的前世今生》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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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权天授,不受世间的法律约束。陈世美深信娶了公主,有皇权荫庇,能超越伦理道德,甚至可以超越法律。因此他明知被告到了执法如山的开封府,依然对包公轻蔑地说“纵然有人将我告,敢把我当朝的驸马怎开销!”
细读《秦香莲》,我们会对传统社会中法律的限度有更深刻的理解。表面上看比《秦香莲》更极端的是《打龙袍》,在这里包公连不守法度的皇帝本人也敢于惩罚,但恰恰是《打龙袍》为包公设计了一条退路,且不说剧中皇帝所犯的并非真的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国太对皇帝的控诉大半是用公理包裹着的私怨,就算皇帝真的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包龙图也只能用皇帝的龙袍代替皇帝挨板子以示惩戒。可见普通百姓对司法公正的期待是有限度的,他们追求的无非是“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它与“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微妙但却十分关键的区别,就在于民众始终承认皇权的至高无上,承认皇帝有置身于法律制裁之外的特权。
既然如此,老百姓对“第一家庭”也会有最大限度的宽容,所以观众很能接受包公委婉且耐心地对陈世美好言相劝。这一场景里有京剧《铡美案》最负盛名的唱段:“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尊一声驸马爷细听端的:曾记得端午日朝贺天子,在朝房与驸马相过了面皮。我相你左眉长来右眉短,左膀高来你的右膀低。眉长眉短有儿女,膀高膀低你定有前妻。我劝你相认是正理,祸到临头后悔迟。”包公尽可能放低身段的金玉良言并没有说动仗着驸马身份无比骄横的陈世美,面对陈世美的狡辩,包龙图才不得不与这位驸马爷正面冲突,他那段脍炙人口的〔西皮快板〕就此喷发出来:“驸马爷不必巧言讲,现有凭据在公堂。人来看过香莲状,(王朝递状)驸马!驸马爷近前看端详:上写着秦香莲三十二岁,状告当朝驸马郎。欺君主,灭皇上,悔婚男儿招东床。杀妻灭子良心丧,逼死韩琪在庙堂。将状纸押在爷的大堂上!劝你相认回府往,咬定牙关你就为哪桩?”
但这还不是《秦香莲》的高潮。最重要的角色还没有登场,在这个曲折故事里包公的真正对手是皇姑和国太。就在包龙图要对驸马爷用刑的当口,皇姑和国太驾到!这才出现了最尖锐的戏剧冲突:面对皇姑与国太对驸马爷的护佑,包公能否为秦香莲这样的小民作主。
只有《秦香莲》这样的故事才足以让包公彪炳千古。国太与皇姑刻意彰显陈世美皇亲国戚的身份,将国法与私情难以分解地混为一体。身为皇家贵胄却又可以像市井妇人般撒泼的皇姑和国太让包公为难万分。《秦香莲》之所以最终能让观众十分满意,是由于包龙图小心翼翼但却坚定不屈地拒绝了以皇帝的名义滥施特权,打坐在开封府的包龙图,最终让百姓看到了“公道”之存在。
需要特别指出,包龙图能够给秦香莲的是“公道”而不是“幸福”。论及私情,“幸福”当然远比“公道”重要,但是论及国法,“公道”的意义就远非“幸福”能比。只有把“公道”看得更重要,把国法看得更重要,秦香莲才有活路——“铡美”并不能保证秦香莲似的怨妇过上幸福生活,但起码的公平是她们能够还能在世上忍受的前提。因此,假如能有公道,那么,法律与其说是统治者的工具,不如说是普通百姓的护身符。
将国法置于私情之上,是司法公正的核心。国法比私情更重要,公道比幸福更重要。对他人是如此,对包龙图自己也是如此。流传很广的《赤桑镇》,让国法和私情的冲突及于包公自己,进一步拷问这“清官”的良心。对“清官”不徇私情地审案的要求,不仅是要求包龙图不能顾及“别人”的、包括皇帝的私情而妨碍公正,不,更关键之处在于,每个司法和执法者,都会有自己的“私情”。包龙图要成其“清官”,铜铡就不能仅用于铡别人家的脑袋。《赤桑镇》对包公提出了更高的道德要求。
《赤桑镇》里欺凌百姓贪赃枉法的罪犯是包龙图的侄儿包勉,而且包公和这位侄儿的关系很不一般。有时我甚至认为包公要对包勉施以极刑,比起对自己亲生子女用刑需要更大的毅力与决断。
各种版本的包公斩包勉故事无不浓墨重彩地着力渲染嫂子对包公恩情,在汲取了东北二人转传统段子鲜活语言的吉剧《包公赔情》里,那包公“是嫂嫂你一滴滴一点点,点点滴滴心血奶浆养成的人”。突遇丧子之痛的嫂子得知是这位亲弟弟铡了自己唯一的儿子,不由得痛陈当年的苦楚和今朝的绝望:“你在我身旁十八载,嫂嫂我提心吊胆十八春。想当年身左奶我小包勉,身右奶你包大人,叔侄二人难抚育,我奶他三分你七分,饿瘦我儿娇养了你,今日断我后代根!”“……省吃俭用供你把书念,谁料你功成名就忘了恩!”
只有在重亲情讲恩义的传统社会语境里,《赤桑镇》里的情感冲突才会显得比《秦香莲》更尖锐。当包公铁心要铡陈世美时,他的担当可以从传统文化中找到足够的道德支撑和力量;而且,即使是在他要对亲侄儿包勉行刑时,他仍然是坚毅而刚强的;然而当他要向他嫂子告知他的这一决定时,突然变得软弱而踌躇不前。他不复有《铡美案》和《打龙袍》时的气宇轩昂,他忽然意识到他那看起来似乎天经地义的清正廉明,却伤害了同样重要且不可逾越的人伦亲情与恩义。
亲情与恩义是维系人类社会的根本,一点都不比国法和公正轻。因此,为国法不徇私情的包龙图要努力修补亲情与恩义遭受的损伤,对他嫂子唱出“劝嫂娘休流泪你免悲伤,养老送终弟承担,百年之后,弟就是你带孝的儿郎”时,我们当可更深切体会到他的歉疚之心。正由于国法和私情都拥有合理性与正面价值,冲突与抉择才意味着必须做出巨大牺牲,而因为亲情和恩义更切近人的根本,更难以割舍,且更无处不在,因而与权势相比,会更容易更经常地成为公正的障碍,所以,考验包龙图不仅需要《铡美案》,还需要《赤桑镇》。
戏剧是千百万普通民众书写的历史,包公就是这部厚重历史中最具分量的一章。在这里,凝聚着普通民众对于司法公正的理解,它告诉我们要建构一个司法公正的社会,需要超越哪些障碍。包公所面临的所有各种各样的挑战,既是民众对于清官的期待同时又表现出中国百姓在政治与司法领域足够清醒的意识。包公遭遇的困境就是追求与维护司法乃至于社会公正所需要解答的难题,千百年来从《陈州粜米》《秦香莲》直到《赤桑镇》,中国民众加之于包公身上的重重考验,就是对司法乃至于社会走向公正之道的导引。从元杂剧到晚近的京剧和其他地方剧种,一出又一出的包公戏里,戏剧家和观众们对清官提出越来越苛刻的要求,恰恰体现了民众对于政治清廉的认识不断深化。清官难做,但非如此就无从彰显清官的道德价值。
许多部包公戏共同塑造出一个不畏权势不徇私情的具有典范性的清官,但我忍不住要煞风景地说,如此不畏权势不徇私情的是戏剧里的包公而并不是历史上的包拯。
诚然,包公在世时确实有很好的官声,他的清廉与公正,也确实远近闻名。但历史上的包拯并不需要经历“铡包勉”这样的艰难的选择,包拯的父母虽然身体不算健康,但确实是他们养育了包拯而并未依托包公的嫂娘。至于包拯与皇帝之间的冲突,像《秦香莲》里那样面对皇姑国太毫不退让的正义感,虽然在他的人生经历中并不是毫无形迹可寻,但是离开斩杀驸马那样极端的程度,还是差得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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