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人性》第81章


公元1509年,明正德四年,唐寅四十岁。此后十年间,似乎诗人的生计不时陷入困窘之中。不像现在的名画家,炒作出名后,作品会越卖越高价,再往后就可以让学生、专业枪手代笔,自己临了修改几笔签个名照样大笔银子入袋。明朝的市井文人即使名气再大,总摆脱不了当时社会政治经济的影响。
正德皇帝朱厚照是明朝第十个皇帝,为人聪明过人,仪表清俊(从帝王画像上看朱家皇帝只有他一个人长得漂亮,其余都是朱元璋显性遗传不可更改的暴戾怪相),可他为政却极其荒唐古怪,是中国历史上出了名的荒诞天子。正德皇帝在位十六年,却有七年在西北等地游荡玩乐,把大同称作“家里”,亲自给自己封赠“大将军”名号,并在边境邀击蒙古骑兵,竟也手刃过几名力大剽悍的蒙古人。他又不时微服私访,数入贵臣勋戚之家,随意巡幸,即使路边小店的美娇娘也照幸不误,后世文人据此撰有《游龙戏凤》的历史名剧。这位混世魔王还亲搏虎豹,宠养一帮武艺娴熟的“哥们”,同时,以贪污在历史享有盛名的大太监刘瑾也出在他在位期间。可以想见,正德期间明朝已是从盛到衰的加速期,加之这位皇帝于正德十四年春为了寻花问柳“南巡”,致使苏杭、南京一带的经济更是雪上加霜。所有这些,或多或少会影响到当时以文画谋生的唐伯虎的生活状况。
田衣稻衲拟终身,弹指流年了四旬。善亦懒为何况恶?富非所望不忧贫。山房一局金藤着,野店三杯石冻春。只此便为吾事办,半生落魄太平人。
(《言怀之一》)
笑舞狂歌五十年,花中行乐月中眠。漫劳海内传名字,谁论腰间缺酒钱?诗赋自惭称作者!众人多道我神仙。些须做得工夫处,莫损心头一寸天。
(《言怀之二》)
十载铅华梦一场,都将心事付沧浪。内园歌舞黄金尽,南国飘零白发长。髀里内生悲老大,斗间星暗误文章。不才剩得腰堪把,病对绯桃检药方。
(《漫兴之一》)
落魄迂疏自可怜!棋为日月酒为年。苏秦抖颊犹存舌,赵壹探事囊没钱。满腹有文难骂鬼,措身无地反忧天。多愁多感多伤寿,且酌深怀看月圆。
(《漫兴之五》)
在这些诗中,再也看不见满纸云霞,看不见达意潇洒,多的是“悲老大”、“病酒身”、“囊没钱”,而且终于意识到自己“落魄迂疏自可怜”,不仅如此,大才子开始哭穷抱怨,以“贫士”自居:
贫士囊无使鬼钱,笔峰落处绕云烟。承明独对天人策,斗大黄金信手悬。
(《贫士吟之一》)
贫士衣无柳絮棉,胸中天适尽鱼鸢。宫袍着处君恩渥,遥上青云到木天。
(《贫士吟之二》)
贫士灯无继晷油,常明欲把月轮收。九重忽诏谈经济,御彻金莲拥夜游。
(《贫士吟之五》)
尤其是奉寄老友孙思和的八首绝句,把当时诗人自己一家的贫蹇窘涩描述得细致淋漓:
十朝风雨苦错迷,八口妻孥并告饥;信是老天真戏我,无人来买扇头诗。
(之一)
书画诗文总不工,偶然生计寓其中;肯嫌斗粟囊钱少,也济先生一日穷。
(之二)
抱膝腾腾一卷书,衣无重褚食无鱼,旁人笑我谋生拙,拙在谋生乐有余。
(之三)
白板长扉红槿篱,比邻鹅鸭对妻儿;天然兴趣难摹写,三日无烟不觉饥。
(之四)
邻解皇都第一名,猖披归卧旧茅衡;立锥莫笑无余地,万里江山笔下生。
(之五)
青衫白发老痴顽,笔砚生涯苦食艰;湖上水田人不要,谁来买我画中山。
(之六)
荒村风雨杂鸣鸡,燎釜朝厨愧老妻;谋定一枝新竹卖,市中笋价贱如泥。
(之七)
儒生作计太痴呆,业在毛锥与砚台;问字昔人皆载酒,写诗亦望买鱼来。
(之八)
从诗文观风流才子唐伯虎的真实一生第118节 偶随流水到花边
偶随流水到花边 便觉心情似昔年
知命之年,年华老去的唐才子大半辈子风霜雨雪,愁情寒意,经历过后,胸臆又峰回路转,渐趋开阔,反而变得旷达、闲适:
偶随流水到花边,便觉心情似昔年。春色自来皆梦里,人生何必尽尊前?平原席上三千客,金谷园中百万钱。俯仰繁华是陈迹,野花啼鸟漫留连。
(《寻花》)
不结金丹不坐禅,饥来吃饭倦来眠。生涯画笔兼诗笔,踪迹花边与柳边。镜里形骸春共老,灯前夫妇月同圆。万场快乐千场醉,世上闲人地上仙。
(《感怀》)
我问你是谁?你原来是我。我本不认你,你却要认我。噫!我少不得你,你却少得我。你我百年后,有你没了我。
(《伯虎自赞》)
谢却尘劳上野居,一囊一葛一餐鱼。早眠晏起无些事,十里秋林映读书。
(《题画》)
人为多愁少年老,花为无愁老少年。年老少年都不管,且将诗酒醉花前。
(《老少年》)
生在阳间有散场,死归地府也何妨?阳间地府俱相似,只当漂流在异乡。
(《伯虎绝笔》)
胸中无数才华,平生万般磨难,最终皆为怡然的达观所稀释,再不见激越愤慨,再不见书生意气,只有清新淡远,真正到了“明月松风天然调,抱得琴来不用弹”的境界。自傲、自欺、自负,都消隐一空,吟咏之中,胸襟开朗,笑傲江湖,竟也超越了儒释道,浮云富贵,粪土王侯,连地府也无所畏惧,把死后大事当成又一次不经意的放浪漂流,如此高超的人生玄思,是何等的哲学超悟和精神解脱啊。
从诗文观风流才子唐伯虎的真实一生第119节 一日兼作两日狂
一日兼作两日狂 已过三万六千场
有关唐伯虎轶事,以冯梦龙《唐解元一笑姻缘》篇幅最长,后来不知怎么就成了“三笑点秋香”。此外还见诸明朝一些非常不出名的文人笔记,如《蕉窗杂录》、《皇明世说新语》、《戒庵老人漫笔》、《风流逸响》、《诗话解颐》等,篇幅极少,往往只有几十字一个段落。据清朝学者考证,唐伯虎从未自刻过“江南第一风流才子”的图章,存世之印确系伪造。
至于他妻妾成群的传说,很可能因其续娶的夫人名叫沈九娘,后世无聊小道文人望文遐想,把“九娘”附会成“九个美娇娘”。最早对唐伯虎才能做出评价的最著名人物,当属明朝“公安派”领袖人物袁宏道(1568—1610),他这样写道:“吴人有唐子畏者,才子也,以文名亦不专以文名;余为吴令,虽不同时,是亦当写治生贴子者矣。余昔未治其人,而今治其文,大都子畏诗文,不足以尽子畏,而可以见子畏;故余之评骘,亦不为子畏掩其短,政以子畏不专以诗文重也。子畏有知,其不以我为欲吏乎?
“子畏之文,以六朝为宗,故不甚慊作者之意。
“子畏之诗,有佳句,亦有累句,妙在不沾沾以此为事,遂加人数等。
“子畏小词,直入画境,人谓子畏诗词中有几十轴也,特少徐吴辈鉴赏之耳。”
袁宠道还为唐伯虎诗文专门进行评点,有《袁中郎先生批评唐伯虎汇集》共大约四卷刊印(似乎今已不存?)。
此外,唐伯虎的书画在当时已经备受推崇,与他同时代而又稍晚些的大画家徐渭也非常叹服
这位前辈的绘画功夫,在他的《唐伯虎古松水壁阁中人待客过画》诗中也对唐寅前辈赏叹道:“南京解元唐伯虎,小涂大抹俱高古”。但无论怎样,诗、书、文、画这样的“雕虫小技”其实均非唐寅自傲之资,封建时代读书人最大的梦想是“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考取功名,封妻荫子,流名万世。因此,他死前不久的《梦》和《夜读》两首诗中,才使这位才子的心事暴露无遗:
二十年余别帝乡,夜来忽梦下科场。鸡虫得失心尤悸,笔砚飘零业已荒。自分已无三品料,若为空惹一番忙。钟声敲破邯郸景,仍旧残灯照半床。
(《梦》)
夜来欹枕细思量,独对残灯漏转长。深虑鬓毛随世白,不知腰带几时黄。人言死后还三跳,我要生前做一场。名不显时心不朽,再挑灯火看文章!
(《夜读》)
五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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