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惘然劫》第38章


少言一震,失声叫道:“林大哥!” 
有野鸭正从湖面横空掠过,林文伦巨弓微沈左手五指松开,长箭如流星赶月疾射而出,从野鸭颈上对穿而过,那只野鸭“嘎”地一声,落入了水中。 
少言跳下车,见林文伦将巨弓敛於身後,背对著湖光山色,一双灿若星子的眼睛沈淀著热切瞬也不瞬地盯住了他,不由得有些手足无措,心里似有千言万语,又不知从何而起,只是立在他面前欢然又略带忸怩地唤了一声。相比之下,林文伦就自若了许多,“大眼睛,好久不见。”眼光在他身上逡巡一周,皱眉道:“你瘦了好多。” 
一句话在少言心中激起阵阵暖意,两年前他孤身离京,从此独来独往形影相吊。大漠之中霜冷长河,秦淮岸边莺歌燕舞,一路走马观花地看下来,长亭更短亭,却始终找不到栖身之所,可以让他蜷缩起来安心的睡去。有时中夜自思,不由魂为之伤,这份倦怠与黯然,不关风月,却是同样的深入骨髓。
如今乍然听著这样略带责备的关怀,恍忽间,时光快速退回,那个带他游历天桥的小小少爷似乎又站回到面前,他也回复到那个不解情为何物的孩童,为母亲忧心忡忡,又有著涩涩的快乐。
握住林文伦的手将他牵到车前,为两人引介,“林文伦林大哥,这是霍浮香。” 
霍浮香初见林文伦立於湖边,不费吹灰之力开弓如满月,英姿勃发,不由得赞了声“好汉子”,又见少言与他极是熟稔,早已离了马车静立一旁。此时两人近在咫尺,细细打量一番,见他黝黑的皮肤隐隐泛出闪亮的光泽,身材挺拨肩宽腰细,棱角分明的脸上透出沈稳干练的气势,想必也不是等闲人物,双手抱拳说了声“久仰。” 
马车继续前行,霍浮香在驾座手中执缰,方才与林文伦目光一触,彼此对对方的意图都了然於心,雄性对入侵自己领域的敌人有种超於直觉的危机感。听著车内偶尔传出来的细语轻笑,心中五味杂陈。相识有年,两人谈文论诗音律相和,少言一直是淡淡的,从未超越朋友应有的举动,像这般言笑无忌欲求而不可得。从前总以为这就是他的真性情,原来是看人的。
前行复前行,一更时分天色向晚,远处起伏的山廓俱没於黑暗中。少言困顿,支撑不住,斜倚著车厢沈沈睡去,一呼一吸之间,胸膛微微起伏。林文伦坐在对面,看著他小巧耳朵上细细的绒毛、盘伏在颈子上几缕发丝,心中巨浪滔天。这两年,虽然时时能得到他的消息,知道他人在何处在做什麽,可那终究是一张张的纸片,哪及得上此刻一个活生生会笑会害羞的人就在眼前。三番两次伸出手想碰一碰触一触,又怕惊醒了他,见少言倚在车厢睡得极不舒服,千般思绪万般怜惜,最终化成一声长叹,伸出手将他轻轻搂过来,安放在自己膝头,少言含含混混地“唔”了一声。 
霍浮香向里看了看,见少言枕在林文伦腿上睡得正熟。两人同行几日,他亦知道少言一向睡得不是很安稳,偶尔夜里醒来,还能听到隔壁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只恨自己不能为他分担。此刻见少言睡得香甜,虽然心下不快,却也无意打扰。 
一时间,车内车外两人都默不作声,惟有得得得的马蹄声在夜色中回响。 
马车忽然一个颠簸,林文伦被震得向上抛起,少言也被震醒,爬起来揉揉眼睛茫然四顾。林文伦不动声色地伸伸有些发麻的腿,微笑道:“就快到了。” 
少言没想到自己竟然睡在林文伦腿上,微感困窘,不敢看向他,便掀起帘子向外探出头,只见远处山脚下隐隐露出一溜泥筑矮墙,墙头皆用稻茎掩护,一袭布幌用竹竿挑著立在墙边。林文伦也凑到他身边向外看说道:“这就是我们今晚要投宿的地方。” 
三人一进门,掌柜就迎上来,殷勤不已,“林大爷您来了,上房已经按您的吩咐备好,您看是先吃饭还是先洗个热水澡活活筋骨。” 
“先洗澡。”林文伦将马鞭交到掌柜手里。 
“是,是。”掌柜跑前跑後,整个人像陀螺一样转个不停。 
少言进房安放行李,却见已经有半人高的木桶矗立正中,一个小夥计正端著木盆向里加水,见他进来,露齿一笑,房中热气氤氲。 
少言沐浴过後神清气爽,步下二楼,见大厅中连带他们也不过只有两拨客人。林文伦与霍浮香两人也已出浴完毕,正在等他。碗碟摆了满桌,都是他爱吃的菜色。知道是林大哥提前派人来打点一切,向他微微一笑,心中暖洋洋的。 
席间问起林文伦为何离了京城出现在这里,林文伦踌躇半晌,问道:“大眼睛,你可曾结下什麽不死不休的仇家?” 
“不死不休?”少言思索了一会儿,摇头道:“应该不会。我只是治病救人,大半时间都用来游山玩水,从不插足江湖恩怨,怎麽会有人置我於死地才甘心。” 
林文伦不语,少言的为人他最清楚,一向是淡泊谦和的性子。更兼江湖中人对医者总要多给三分面子,都是把头别在刀口过日子,谁也不敢保证有一天自己不会求到他。双方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想结仇也很难。大眼睛人又聪明,思虑周详,於众多恩怨纠葛之中审时度势,该不该插手、插手到什麽程度,分寸拿捏得炉火纯青。 
“也难说,”霍浮香在一旁说道,“不是说不想便可置身事外。就像这次,你为白家三少爷解身上的毒,破坏了别人的计划,那下毒之人自然会对你心怀怨恨,这还是摸得著的。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更多时候,你莫明其妙就成了目标,连自己都不知因何而起。” 
“但是就算下毒之人心有怨恨,想来也不至於千里迢迢地跑到杭州城投毒,绕这麽大一个圈子。” 
林文伦安慰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三人联手,天下还有谁能把我们怎麽样?” 
“那是当然。”霍浮香自傲地说,少言一笑。林文伦见二人都不以为意,也就不再继续免得扫兴,私底下却是忧心忡忡,总觉得此事并非如表面看起来的单纯。他曾将手下传来的消息仔细研究,无论是白家三少病情加重,东风楼的死灰复燃,还是江湖上的一些异动,明显是有人在背後操纵,似乎一股看不见的风暴正在形成,风暴的中心,正是少言。 
但对方究竟意欲何力,究竟想从中得到什麽好处,任他想破了脑袋也没个头绪。 
掌柜捧著一个口小肚大的坛子,人还未走近,一阵醇香已经先飘过来,醺人欲醉。林文伦接过来打开了封口,笑道:“找到这坛二十年的女儿红可真费了不小的力气!”荒村小店,没什麽好酒器,粗糙的海碗衬著酒汁浓重的胭脂色,反显野趣。 
“大眼睛,来尝尝。”林文伦言下唏嘘,这两年中,他无时无刻不在幻想著与大眼睛重逢把酒言欢的情景,如今心愿得偿,见眼前人笑意盈盈,深觉此刻之难得。 
窑藏二十余年的女儿红,入口绵甜後劲极大,与林文伦久别重逢,少言心下欢愉,便贪嘴多喝了几杯,醺醺然略有醉意。 
林文伦又哄著他吃了些饭菜,估摸著他有八分饱了,伸手将他抱起。一手托於背後,一手托住在双膝向楼上走去。正要踏上楼梯,人影晃动,已经有人先一步站在他面前,面沈如水,正是霍浮香,手中长笛轻颤,有意无意间指住了林文伦的咽喉,“你要带他去哪里?” 
“当然是去休息,”林文伦斜睨著他,“不然还能做什麽?啊,我知道了,莫非你在想些不三不四的东西。” 
“住嘴,什麽不三不四的东西?我们持之以礼,岂像你说的那般不堪。”不三不四的东西,他确实想过,此刻被人点破,霍浮香几乎要恼羞成怒了。 
“那就让开啊!”林文伦满是惫懒,脸上的表情一言以蔽之就是“欠揍之极”。 
霍浮香才智有余而痞气不足,又自持身份,对林文伦这种泼皮无赖的招数还真是无计可施,顾忌到少言又不能真的动手,只得黑著脸让过一旁。 
林文伦抱著少言到了房中,轻手轻脚为他除去外衣,拉过被子为他盖上。屋里光线黯淡,初升的月亮将树影投射在墙上,轻风过,那些树影也跟著张牙舞爪,林文伦就这样坐在半明半暗里,看著少言尖尖的下颔,看著他小扇子似的睫毛在眼窝处打出的重重阴影。拳头攥紧了又松开,用力之大连关节也疼了,终於抵不过心中的渴望,伸出手悄悄覆在他的脸颊上,细细体味手心里传来温热的触感。 
你曾说丁寻是你的劫数,你应劫而来,劫尽而去。你又是谁的劫数? 
没有了你,京都不过是一座空城,荒草丛生。我的心也是如此,空荡荡的,摸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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