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66-历史碎影》历史碎影-第26章


这一期间,青年赵平复经常在想的一个问题是,“我现在究竟算个什么人呢?”学生不是学生,职员不是职员,工人不是工人,最后他依吴稚晖先生的说法把自己自嘲作了一个“野鸡学生”。北大于2月22日开学,听课一学期后,9月收到父亲的信,希望他报考北京师范大学,可以减免学费、食宿费,又可谋一个好的前程。他父亲也是望子成龙心切了些,他哪里知道在北京上一个大学要多少费用。赵平复回信说,“复岂不愿读书,实以家中之故,六年长期,断难遂愿而毕!”到第二年初,终因病且财力不济,只得怏怏地离开“苦闷的北京城”,回他那个“绿色的海滨”了。北京是这么好待的地方吗,北京,是你一进去就想着总有一天会离开,离开了又觉得住过的一个地方啊。
南归后的一段时间,生计的鞭子驱赶着赵平复频频奔走于沪杭道上。在上海,他邂逅了也正为找不到工作犯愁的浙一师同学汪静之。两人在宝兴路悠远里合租了一间小屋,一边切磋文艺,一边寻找就业的机会。此时,赵平复认识了一个叫王方仁的镇海人。此人身上一股子商人的机灵能干,据说有个哥哥在上海的四马路上开设了一家教育用品社。王方仁正联络几个同道谋划着在杭州创办一所私立中学,与赵平复一说,赵当即高兴地表示愿意参与。他们的计划是,拟找10个朋友,每人出资100银元,集资开办费1000银元。在一封家书中,赵平复颇为乐观地估计:“如此举成,则儿偕二三友人将至杭州筹备,是则下半年即可招收学生矣。儿之友人中,多半做过中学教师,努力办一初中,当不无相当成绩,此可断言也。如此初中能办成而完善,则儿辈此后之生活,高枕无忧矣。”
但创办私立中学哪里是容易的事,身体的困顿再加心力交瘁,赵平复病倒了,还时有咯血。秋天回乡养病,父亲埋怨他说,一个才25岁的青年,竟这样憔悴,连背也驼了。“你今年正二十五岁呀,正该是壮气凌人的时候,你自己知道么?你却带了一身的悲与痛,躲避在家里,负了百万债似的,什么心事呢?谁给你有委屈吗?还是你怨自己之不得志?”终日飘荡着中药味的屋子,哥嫂的不解,侄儿辈的嘈杂,让他觉得这家里是无论如何也待不了一天了。他频频在向外面的同学和朋友发信,希望有个“做事吃饭的地方”。封闭的环境最易于使人的思维走入极端,他竟然还有过吞金自杀的荒唐念头,只因金子太贵不易到手才作罢。
已经年老体衰的父母,决定把家产分给平西、平复兄弟两人。分配办法是:兄长平西得西大房住居,并继承“赵源泉”店铺;平复与父母住西厢,分得500银洋,作为股金存入店铺,支取分红。赵平复那时已是家乡中学的一个教员,对家中日常经济生活从不过问的他,或许是愧于自己毫无建树,对这次分居析产“心甚悲苦”。他时常独自步出县城西门,登上崇寺山,那里埋葬着他一个早逝的朋友。和死者的对话庶几可以抚慰他内心的难言之痛。他为亡友的荒冢摄下一张照片,背面写下的题记流露了他那时的凄苦心情:
1927.3.14,父母将予与西哥分居,杂事纠葛,心甚悲苦,以此常至崇寺山绕友仁夫妇墓徘徊。墓周五十步,每次必六周,很能体贴生死之滋味。
两种生活:一个现代“文青”的经济和爱情生活,以柔石为例一个左翼自由撰稿人的经济生活(3)
赵平复本就性格内向,敏感多虑,在学校也少与人往来,分家让他感到一个人被孤零零地抛进了险恶的世道,竟至到了“体贴生死之滋味”。这些日子他聊以自遣的,只是埋头修改前些年写的一个长篇《旧时代之死》。他的想法很美好:希望卖了这部作品能到法国去。
可能是近山傍海的地理环境使然,旧属台州府的宁海人的血液里总是喧腾着造反的因素,未几,一次失败的农民暴动涉及到了宁海中学。那时赵平复刚刚出任教育局长,同时还兼着这所学校的课。看着学校封闭、解散,同事遭难、星散,心灰意冷的赵平复也不想做这个小官了,找了一个借口单身出走,跑到上海,在法租界内租了一个亭子间住下。说是“赴沪谋生”,其实也是前途茫然的。夏天他写信到老家,说是正在学习德文,想出国留学,希望父母支持。父母把他存放在咸货店里的500银元寄给了他。不久,他又写信来,说是500银元还不够盘缠(当时赴欧起码要1000银元),没有办法,只能望洋兴叹,圆不了去德国的美梦了。他在信里说,“眼前到外国去,钱从何处来,外国最少一年要一千元用,来回路费每次要二百。……到外国去的心,等一两年再谈了”。
好在也不是全然断了希望,上海之行虽说仓促,赵平复还是带出了“用毛笔誊写得非常漂亮”(林淡秋语)的那部长篇手稿。初到上海的两个月里,他把这部稿子重新修改了一遍,并端端正正地在书稿的最后一页签上“1928年8月9日午前誊正于上海”。两天后,在一封写给兄长平西的信中,他报告了这一消息,“夙兴夜寐,努力读书作文,目下已将二十万字一书著好”。在这封信中,他还隐喻自己虽然羁身上海小小的亭子间,但那是暂时的,总有一天,他这条胸怀吞舟大志的鱼儿一定会游进更广大的海域。
这部气氛悲苦的小说写的是一个叫朱胜禹的青年在贫穷和疾病的双重挤迫下心理变态,最后在未婚妻自缢后服毒自杀,写作者自身和时代的病症使得小说的叙事像一场咬牙切齿的诅咒。他在小说前面简短的自序中,流露了表现“时代病”的野心:
在本书内所叙述的,是一位落在时代的熔炉中的青年,八天内所受的“熔解生活”的全部过程……我就收拾青年们所失落着的生命的遣恨,结构成这部小说。这部小说是我意识地野心地掇拾青年苦闷与呼号,凑合青年的贫穷与愤恨,我想表现着“时代病”的传染与紧张。
一天,从广州中山大学来沪的旧友林淡秋来看他,问起目前生活如何,以后怎样打算,他从抽屉里取出了那两大厚册的稿子,翻了翻说,“暂时只有靠这部稿子了”。朋友问他,找好出路了吗,他回答:“还没有,打算去找鲁迅先生。”
同年8月,赵平复在一封给兄长的信里说:“近日此间亦有一中学聘弟,如月薪有八十元,福即允诺,若太少福决不就,仍自求读书作文,为前途计也!此信一到,望西哥为福设法(银)洋五十元寄下。”过了些日子又去信说,中学教书的事也靠大不住,倒不是为钱的多少,而是因为有别的缘故,实在是不想去了。“沪外友人,虽时有信来邀弟,而弟情愿在沪谋生,并望一有机会,即赴海外读书,故不愿离此。”“但求人不如求己之态,愿自己吃苦,自己努力,开辟自己之路!”(1928年8月11日柔石致赵平西信)有一种说法是,他那时认识了鲁迅,鲁迅劝他不要去中学教书,专心文学,并把他的稿子寄给了北新书局。
1928年9月27日,赵平复的名字首次在《鲁迅日记》上出现。这天晚上,鲁迅邀请林语堂、周建人、许广平、王方仁等八人往“中有天”晚餐,赵平复也在被邀之列。这显然不是赵平复初次与鲁迅相识,三年前,他就在北京听过他讲《中国小说史》,但对鲁迅来说,这个操着一口浙江话的模样淳朴的青年是第一次进入他的视野。或许是他的淳朴,也或许是他殷殷无助的眼神让大师动了恻隐之心,他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小同乡,慨然应允一定会细细看他这部长篇的稿子。
这年9月,鲁迅从靠近宝山路的闸北横浜路景云里23号迁居到里内18号屋,他随即就想到了这个居无定所的青年,介绍他和厦大的学生王方仁、崔真吾一同租下他刚刚搬出的屋子。考虑到他们在上海都没有眷属,饮食多有不便,还叫他们来与自己一起搭伙用膳。在日记中赵平复这样叙述他在鲁迅家吃饭的感受:“好几次,我感觉到自己心底是有所异常的不舒服,也不知为什么,可是在周先生吃了饭,就平静多了。”他说出这样的话也应该不是对一饭之恩的奉承:“先生底慈仁的感情,滑稽的对社会的笑骂,深刻的批评,更使我快乐而增长知识。”
赵平复按捺不住兴奋,致信兄长说:“福已将小说三册(《旧时代之死》上下集和《二月》)交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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