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堪回首 -李梧龄1016》李梧龄1016-第23章


岁大了还只身在劳 改农场工作,家属远在上海,无处可以随便说话,所做的工作也往往不能不违 心,所以对那些软骨头他们也从心里看不起,倒反而对我不错了。
我在审讯中也曾因倔强而受到陈队长的几天手铐,然而体罚并不严重。这却并 非他们对我恩宠有加,而是他们知道我并不是吓得倒的人。原来我入狱不久就 和看守的士兵干了一场。
那是有一天,我站在门边从门上的窗口向外张望,只见两个站岗的小兵在后面 监房最西头的墙外,俯身从一个墙上用刺刀捅出的小孔向内窥视,两人抢着轮 流看,边看边傻笑。那幢监房门是开在正中的,门内隔着一公尺许的走廊才是 竹栏杆和栏杆后的四间监房,这四间房,最大的一间叫大房间,在最东头,而 最西的一个小号是女监。看守站岗的岗位是在前面房子通向院子的门口,正在 我的门前,正常的巡逻则完全可以进入后面的房子,在竹栏杆前监视的。那末 他窥视的目的不就太明显了吗?于是我就大声地咳嗽一声,那兵毕竟心虚,赶 紧站直了身体,假装着巡逻起来,等他们一个圈子下来,其中一人走到了我的 窗前,见我仍站着看他,便瞪了我一眼,我却也毫不退缩地瞪还他一眼,于是 他走过来,恶狠狠地吼道:
“干什么!”
“你干什么!”
“是我问你还是你问我?”
“那我不干什么。”
“你回去!”
“什么?我可以回家了吗?”我故意这样瞎说。
“不许站在这里看!”
“开了窗户就是让人看的,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不让看。”
这样我一句不让地和他斗着时,他们的班长来了。班长喝道:
“你老实些!”
“谁不老实了?”
“你!”
“你是说我不够老实可欺吗?我为什么应该是可欺的,但如果就诚实而言, 不老实的是他!”
于是那班长就一面骂着“嚣张”一面开门将我铐了起来。手铐是铐在背后 的,当时我很瘦,等他们一走,我就坐下来将臀部穿过两手之间,把手铐变 成了前铐。过了一会,那兵又到窗口来张望,见此情形,马上去报告他们的 班长。那班长又来了,厉声喝道:
“你为什么… ”
“不为什么,放在后面不方便。”
“这是国家的刑具,你胆敢破坏!”
“没听说过,我们国家还有刑具吗?那你有老虎凳吗?”
又吵了几句,我向他指出既然说社会主义国家废除体罚,就不应有刑具, 而使用戒具也只应限于押解途中有逃跑可能之时。在监房内上戒具是不对 的,是你们自己缺乏自信的表现。难道你们还怕我能怎么样吗?他说不过 我,就走开了。一会儿,来了好几个兵,还是那个班长带的头,他们打开 牢门,把我叫了出去,说“你不是不放便吗,现在让你方便方便。”说着 几个人将我按倒在地,给我上了一付脚镣。
这脚镣每只约三公斤重,合上以后,在原开口处穿过一个铅笔般粗的螺钉, 旋上螺帽,再将露出螺帽的螺钉头用锤敲毛,就拿不下来了。当天晚上,我 就在牢房北部的架子上挑选了一条被搜来的皮裤带,裤带的铜头却正好和那 四角螺帽配得上,便拿它做工具,轻易地把螺帽卸下,于是脚镣就取下来了。
至于手铐则更不在话下,那铐子叫606铐,两个6代表铐在手腕上的两个圈 的形状,0则表示两圈间的一段铁链。6是活动的,往上的那一段是个锯齿 状的柄,套上后被中间那段上的一个栓用弹簧压紧,栓的头卡在锯齿上, 只会往紧处走。所以即便铐得松,不小心一捏就会变紧。然而那手铐却很 容易开,只要有一段细铁丝,从空隙间套住栓尾部的螺纹往外拔,栓头就 松开了。我的有利之处就在于被关在仓库里,很容易就找到了铁丝。
次晚,我正卸了镣铐呼呼大睡,忽然被哗啦啦开牢门的声音惊醒,接着一道 手电筒光直照在眼上,“你的镣铐呢?”那人问道,声音倒并不咋呼。我睡 眼迷朦地指指铺后。那当班的士兵便将脚镣手铐提着走了。
第二天一早,班长又来了。这次从新上了手铐脚镣,脚镣的螺钉被狠狠地 敲成了铆钉;不但我的裤带头工具失效,而且半个月后他们来卸脚镣时也 用凿子锉刀工作了好半天。
脚镣卡在踝关节上,走路是很疼痛的。一般被上镣的人都不得不用碎布 将铁镣包起来,使它软一些,又在两个镣圈间那一段约两尺长的铁链中 间缚根带子,走路时提着走。我嫌那样太窝囊,就让铁圈裸露着,但将 长裤的裤腿塞在里面,只要走的慢,倒也不痛。铁链不缚带子就让它拖 在地上哗啦啦、哐啷啷地响,却也有趣。提审时走出走进,放风时在院 子里我更是故意把它弄得很响。队长骂“不以为耻。”我还嘴答道“将 一个文弱书生镣铐相加,到底是谁的耻辱?”他斥道“反动!”我说 “反者道之动,还不知真理在谁处哩。”
在我被上镣铐之前,我们的号子里又已关进来了两个人,都是很年轻的。 一个叫周康,是个小顽童,但决非恶少,他出身于一个书香世家,父亲是 位工程师。然而他的祖母却看不上他的当小学教师的母亲,认为门不当户 不对。后来他的父亲去了美国,其母的日子就更不容易了。小周康受祖母 宠爱,插手管教,也就比较顽皮。不料母亲被打成右派。作为右派的孩子, 他小小年纪就倍受欺凌。仅仅因为在里弄中向邻居家的窗户甩泥巴,就被 户藉警送去少年教养所,成年后又转来劳动教养。就此回不去了。他的母 亲为此伤心欲绝。他人品并不坏,颇知是非、识好坏,也相当机灵。因一 再逃跑,原生产队队长见了他头疼,把他送了进来。
另一位是陈作人,也是个中学生,因其父49年去了台湾,他在学校中不知说 了些什么而被送劳动教养。这次也是因为逃跑,被抓了回来。一次提审下来 便被上了脚镣手铐。他说,那陈队长要他承认想逃到台湾去。
有了这些人作伴,加之完全不必担心会有人汇报,日子过得并不寂寞。蔡康定 私藏着一本英文的短篇小说集,我借来偷偷地阅读。其中有一篇托尔斯泰的God Sees the Truth, but Waits。我看了大受感动。那是说的一个农民受人陷害,在 监狱中度过了二十六个春秋,害他的人良心发现去自首,而当赦令下来前,他 却已瘐死狱中的故事。我将它译成中文取了个译名《天网恢恢》,大家谈说此 文,不但当时谁也看不到自己的出头之日,而且感到小说中的坏人还有良心发 现之日,比起现实,倒可算好人了。到了今天,我的这种感觉更为强烈,试看 《牛虻》中的神父,《悲惨世界》中的警察局长无不如此。文学作品之伟大, 不在于咒骂一个恶人,而是谴责一种使人做坏事的思想意识。一旦迷信此种错 误思想意识的人发现自己原来做了害人之事,当然后悔,痛不欲生。决不会想 出什么“在当时的形势下,我这样做还是对的”,“责任是当时过左的政策, 我们已经纠错,所以还是光荣、伟大、正确的”等档的高论的。
有一天,又关进来了一个约二十七八岁的人,他一进门看见两个上脚镣手铐 的人,又见了那鼻子喷血躺倒地上的瘌痢头,不禁吓呆了,进门就低头不语, 闷闷地想心思。果然,他一经提审也被上了镣铐。虽然大家对他安慰,他却 始终不敢说话,只说案情重大,队长禁止他说。我们不知就里,他在场时也 都不敢谈天说地,怕他去汇报。
又一天,他去提审时,周康便说
“这个人是什么路数?我们得想法子让他开口才行。”
大家都很赞同。果然周康就想出了一个主意。
不一会儿,他提审回来了,脸色更显得阴沉。这时,老蔡按计划忽然对 我说“老李,我想了一想,你上次替我拆的字还真灵呢。”
我说“那当然,我研究拆字有好多年了,都说我灵的。”
这时,周、陈两人也夹着凑热闹说我替他们拆的字有道理。那人终于忍不住 了,带着哀求的口气对我说
“能不能也帮我拆一个字呢?”
我说“行,你要拆什么字。”他想了一想,说他今天看见办公室里一张报纸 上的大标题,是全国七亿人民什么的。那么
“就拆这亿字吧。”
我假装想了一想,就说开了
“这个亿字,是单人旁加一个意,而意又是由立、曰、心三个字组成的。其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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