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堪回首 -李梧龄1016》李梧龄1016-第26章


我们就问他为什么化了名说是白茅岭的呢?他说:
“我的真名实姓怎能暴露?那是要没命的,我想先混到白茅岭的游民队 里,然后可以再逃跑。”
他的确骗过了陈队长,没几天就从我们这个小号里调到后面的监房里去了, 还有机会出了几天工,直等着去查他说的那个生产队有没有顾国中这名字,就可 放回去了。
64年的早春瑞雪纷纷,极为寒冷,我们整天都只能跺着脚取暖。拘留所的 案子也审得差不多了。有一天粉墨登场地开起审判庭来。那天被判刑的人中有 一位孔祥瑞,他的故事很有意思。
他是山东省曲埠人,是孔子的后代。其父是一位很有地位的画家。共产党到 他家乡后他参军入伍,因为年岁小当上了卫生员。但他聪颖好学,竟自学成为军 医,还当上了某个白求恩医院的院长。然后,他被送来上海第二医学院进修,期 间于反右运动中被打为右派,送来农场劳动教养。
因为他被安排在白茅岭农场总场医院里工作,少不了他,所以当年右派集中 时未到白云山去。90年代温健告诉我说:60年饥荒时,温已因浮肿被送到病号组 去,总场医院就派孔去病号组查看。温说:
“我们开始时并不知道他的身份,还以为是干部医生呢。查病人时,他要问: 犯的什么案子来劳动教养的。我开始不愿说,反问道:这和我的病又有何相干? 当然,我是怕说了被干部医生歧视。然而他故弄玄虚说:当然有关,病情和过去 的生活都是有关的。我被迫说了自己的右派身份。这时候,我隐隐地感到他的眼 睛里有一道光一闪而过。后来我们知道了他也是被劳动教养的,但都佩服他的胆 大和坦诚。非常为我们病人着想。决不象有些犯人医生那样为了讨好干部反而有 助纣为虐的行为。
“病号组吃得略好一些,我很幸运未死在那里,当我稍有好转,浮肿消去 时,说来也有趣,在特别艰苦的条件下,只要伙食略有改善,身上就多少会长 点肉出来。为了多留在那里几天我当然决不能让它被发觉。为此,我故意穿前 面没有纽扣的衣服。每当检查身体时,撩起衣服,两臂高举,使得肋骨充分地 暴露出来。当然,孔医生也帮了不少忙,使我得以在那里渡过了那饥荒的冬天。”
当一个劳教身份的医生虽说不必体力劳动,但如若你是个正直的人,日子 就决不会好过。那医院的医生一般水平很低,在诊断时却要比他有权威。于是 常常发生争吵,当然总是他吃亏。然而正因为他是一位正直的医生,总是不买 账。特别是碰到劳教人员或场员生病需用药时,他决不退让,据理力争。那时 连维生素B、C之类都要算好药,不让我们用的。他常因与一个院长吵得凶了而 被暂停医生职务,勒令劳动。对此他也并不在乎,反正过几天一有疑难病例又 要找他上任的。
可是有一次他倒霉了,也是在一次争吵以后令他去劳动前,先搜查了他的 行李,搜到了一本日记,其中他抄录了几句诗,其实并无什么针对性的证据, 但那帮人自己心虚,认定了是骂他们的,当然也变成了骂共产党,于是成为一个 反革命案,私人日记成了反革命罪证。
开庭那天地上积着雪,我从门上的窗口向外张望,只见孔祥瑞穿着自己 用被单缝制的白衣白帽,从后面的号子里大步地走出来,到了前面的办公室。 然后,只听见他大声地嚷叫。不到一刻钟,审判结束,他又走了出来,走过院 子时见我们都在窗口观望,便不顾押送人员的阻挠,停下来大声地说:
“明明是办公室怎么变成了法庭?明明就是这几个警察和侦探却忽然凭着桌 上的几块三角木牌牌变成了法官、陪审员了?他们问我为什么穿得如此,我告 诉他们我在戴孝,戴的是法律的孝,因为法律死了!”
我们都十分钦佩他的勇敢和幽默。的确用极简单的几句话揭露了这帮人的 为非作歹。平时那几块木牌牌就装在一个布袋里挂在办公室墙上,这是他们扮 演法庭时用的道具。几分钟就演出结束判了一批人的刑,孔祥瑞被判了七年。 不久,拘留所的气氛缓解了一些,我们这个小号被取消了。我被关到了大房间, 很巧我的铺位正在孔祥瑞的旁边,那时他已被判刑,只等着送出去劳改。大房 间里关了几十个人,空气污浊,孔说
“只要每个人放一个屁,这些屁出不去就够臭的了。”的确,这里的人大多 已结案,所以也盼望着离开拘留所。我们可以出工劳动,这可以透透空气,还可 以有劳动饭吃。但是拘留所人多地少,一般并不强制你去劳动。而象孔祥瑞那样 判了刑的则不许劳动,怕他跑了。我就趁此机会常常不出工和他谈天说地,也向 他学了不少医学知识。
那时分流庙拘留所有两个级别低的干部,我们叫他管理员,一个吴管理员是 管杂务的,另一个何管理员大概农民出身,管生产,带队出工。此人五短身材, 为人很刻薄。每次挑选十余人出工,回来时,站队报数点名完毕就发吃劳动饭的 筹子。筹子是竹做的,上面涂了红漆,涂全红的叫大红袍,加的饭较多。其次是 一条杠和二条杠,加的饭少。何管理员总是发出一二个大红袍给他认为劳动好的 人,然后也许还有几个拿到二条杠的,随后便将剩下的一条杠朝地上一掷,让众 人俯身去拾。
拘留所有三个场员,两个是厨子,一老一少。另一个年迈的姓王,管些杂事, 开饭时跟出跟进,对吃劳动饭的人按筹发饭不敢越雷池一步。连发水也如此,一 人一杯决不多给。有人想多些,就哀求他说自己生病,那就要看他高兴了。那讨 水的人也妙,先是喊他“老王伯伯”要不到水时就拖长了声音,喊成“老王…八” 他也不理会。
有一天傍晚,关进来了一个年岁大的,他身材不高,衣服整齐,两眼炯 炯有神,留着一些小胡子,眉宇之间自有一番豪气。老先生在房间里踱了几圈 后站在门口,通过门斜对面外墙上的窗户观看着。我走到他身边,听见他反复 地在吟诵着“闲(38)看门中月。”我便说:“老先生在对对子吧,我试试替 你凑上,不过对得不好不要见笑。”他朝我看了一眼,我便接下去说:“怒对 奴下心。”他想了一想,明白了我所指的意思,就点头说好。等了一会儿,他 问了我的来历后,摇头叹息说:
“在国民党政府时监狱里关了不少青年学生,想不到现在仍然如此!” 我就请教他的经历,他很详细地说了。
老先生名叫谢郎虎,是位画家。抗战前期,他相信了共产党宣传的抗日政策, 加入福建省人民政府。失败后被捕入狱,整个抗战时期被辗转关在有名的白公馆、 息烽等地。抗战胜利,国共谈判释放政治犯时他得到了释放。此时,他已举目无 亲。释放他时官员对他说:你既无出路,就介绍你去一学校教书吧,可以发挥你 的专长。他就这样在四川省的一所学校里当起了美术教员。生活还可以,也娶了 妻室。
几年后,有一天他去取薪金,无意中看见他自己名字上有一个中校头衔,便 提出疑问。那人回答道:“我们这里人人都有军衔的。”后来他才明白,这是一 所军统办的训练特工人员的学校。他为此大怒,辞职而去,到了上海,以卖画为 生,是一个自由职业者。他的作品是工艺美术品,如画印花被单之类,很受欢迎, 生活也不错。
50年代初肃反运动中,他以国民党军统中校特务之罪被捕。在监狱中关了几 年,总算澄清事实,未算他是潜伏特务而被放了出来。出来后他当然仍要靠卖画 过日子。原来那时工艺美术作品是由外滩某处统一收购的,他送去了几次,都被 婉言谢绝了。他感到很奇怪,便提出疑问:我的作品向来是受欢迎的,从来没有 打过回票,难道现在画的不好了?对方被追问了几次,实在含糊不过去了。便对 他说了老实话,原来他被捕以后就上了黑名单,明命他们不得收用他的作品。
他当然不服,去区政府提抗议,说是为了拥护共产党才吃了多年官司的,还 被共产党误关了好几年,怎么现在倒把他的生路都断了呢?然而这一切都没有用, 有一次,区政府的官员对他说:老先生,你年岁也大了,何必一定要在上海卖画 为生呢,我们安排你一个去处,那里有山有水,山明水秀是个画画的好地方,养 老的好地方。
就这样,他被骗到了白茅岭农场,当然他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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