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郡谢氏》第91章


秋姜脸色有些发烫,抿了抿唇,不敢应答,只把头垂地更低。
皇帝不再逗她,闭眼揉了揉酸乏的穴位,道:“依你看,这天几日才放晴?若是一直这样,恐怕今年这大会也是进行不下去了。”
“圣祖庇佑,簪花会必然如期举行,陛下不必多虑。”
这话答地中规中矩,皇帝哼了声,却也不好挑她的错,便转言道:“会吹笛吗?”
“从前不会。”开口太快,说完又后悔了,她暗暗懊恼。
皇帝听后,果然笑了:“那是何时学会的?”
秋姜斟酌道:“……在西坞时,李君侯教我的。不过,微臣不通音律,也只是学了个皮毛而已。”
“无妨。”皇帝让人取来一支紫玉笛,抚了抚笛下的缀饰,欣然递给她,“朕有些乏了,你给朕吹奏一曲吧。”
秋姜只得道:“唯唯。”
这紫玉笛很是贵重,还未吹奏,外观便让人舒心了三分。她略微沉吟,横起笛子置于唇下,试了两个音。
音色颇佳。
但凡雅乐,开头极为重要,虽算不上决定全曲,也起到个至关重要的作用。秋姜吹奏一首《远山阑》,曲调连贯,一气呵成,音调凄婉,如泣如诉,如怨如慕,袅袅余音不绝如缕,渐渐在耳边形成淡淡的回音。
一曲吹完,账外的风雪也停了,皇帝沉默了好久。
“好乐音。”斛律金从西边过来,给出账的尔朱劲撑开油纸伞。尔朱劲笑着望了他一眼:“你也懂声乐?”
斛律金讪笑两声,摸了摸头:“只是觉得极为动听。”
尔朱劲闭上双眼,幽幽道:“何止动听,真是天籁之音。”他难得这样毫不掩饰地夸赞,斛律金不怀好意地望了他一眼,笑道:“吹笛人应是一位绝代佳人。”
尔朱劲面不改色,唇边笑意深远,凤眼微挑,抬了下巴轻嘘一声:“别瞎猜了,我没瞧见她长什么模样,只是觉得,侧影颇为熟悉。”
“那侧影应该也极为曼妙,竟能得六汗如此青睐。”
尔朱劲笑而不语。
天公终是给了几分颜面,过两日放晴,万里碧空澄澈,举目远眺,白云悠悠,丝毫看不出几日前的乌云密布。簪花大会如期举行,鲜卑贵族和汉门贵胄在内圈载歌载舞,外围则是庶族和寒户的聚集地。众人围着篝火,连手称快,俄而,数以千计的火把骤然亮起,顷刻间照亮了夜空,形如白昼。
掌声如雷鸣般响起。这样热闹的氛围中,秋姜和青鸾几人相视一笑,也毫不掩饰地笑起来。孙桃拉来一匹马给她,迫不及待地邀功:“这可是我精心挑选的,娘子觉得怎么样?”
秋姜瞥了眼,呵呵一笑:“这是没给吃饭吗,懒洋洋的。骑这家伙出去,我不输才没道理。”
孙桃心虚地转过头,左右打量那马,踯躅道:“……我看着还好啊……”
秋姜冷笑不已。
青鸾忙打圆场:“好了好了,娘子换匹便是。若是怕被人追上,索性也不入围了,直接回陛下身旁不是更好,谁敢朝你射箭啊?”说着给她正了正漆纱笼冠上的红花。
秋姜簪的是一朵牡丹,还有娘子簪的是月季、芍药、玫瑰之类的假花,但都是正红色;郎君则簪紫花,也不限种类。这是鲜卑族的传统节日,谁射落对方冠帽上的花,便是求爱之意,不可拒绝,除非在骑术和射术上比过对方,或让自己心仪之人压过对方的骑术和射术。
“娘子慢着。”青鸾过来,为她蒙上厚厚的面纱,高高的漆纱冠帽下,只有露处一双迷人的长眼睛。
“这样还能认出你的,才是真的喜欢你。”青鸾笑道。
这也是旧俗,是为了考验对爱人的了解和认知。
锦书也过来,低头为她戴上护臂。
“小心。”
秋姜翻身上马,长鞭一扬便飞奔而出,只留下一阵滚滚的烟尘。三人从烟里咳嗽着钻出来,目光哀怨,孙桃道:“娘子心眼真坏。”
“不许编排娘子。”青鸾笑骂道。
孙桃撇撇嘴,转而放心里嘀咕。
她策马奔腾,越跑越远,不知何时,身上的红纱也臂帛猎猎翻飞,在风中翻滚着脱了手。她连忙勒马返身,那红纱和臂帛却像和她作对似的总隔着一线,让她够不着又勾着她。追得失去了耐心,她干脆勒停,只盯着远处飞舞的红纱暗恨咬牙。这时,斜空里飞来一鞭子,轻松抄住那红纱和臂帛,紧接着便有人赶着马欺上来。
秋姜驾着马在原地打转,打量此人。
高大的身形,冠帽下皂纱遮面,一双凤眼微微含笑,极为熟悉。
“你的衣服。”他伸手递过来。
“不过是可有可无的挽臂纱罢了,你喜欢,便赠与你吧。”左右你也看不到我的模样,秋姜冷笑,回头扬鞭便奔走远处。
无聊的人!
“咻——”的一声,身后传来破空声。
她早有预料,连忙擦身贴到马背上。箭矢擦着她的脸颊而过,真是好险——秋姜直起身子,回头冷冷瞪了那人一眼,加速离去,烟尘滚滚,不刻便没了影子。
尔朱劲圈着马慢慢过来,捡起落空及地的箭矢,失笑一声,抬手摘下了皂纱。
斛律金牵着马过来,不可思议道:“六汗失手了?”
“没事,不过是玩玩。”他随手丢给了他箭矢,再度翻身上马。
秋姜狂奔了几百里,这才缓缓慢下步子。又过了几里,前方出现了一条溪流,她喜不自禁,下马奔过去,跪地便迫不及待地捧了水来饮。
喉咙受到滋润,总算那么方才那么难过了。
“找到你了。”身后一声轻笑。她大惊失色,连忙侧身,这次却慢了一步,飞来的箭矢不偏不倚地打落了她鬓边的红花。
尔朱劲缓步过来,低头将之拾起,放在鼻下轻嗅,半晌方睁眼,惋惜道:“可惜不是真花。”
秋姜起身,抬抄手便夺过:“乘人之危,算什么君子?”
“做君子多累,我做个小人便心满意足了。”
秋姜道:“君子不成,小人也难,只怕是梁山君子,虚伪矫作。”
尔朱劲微微一笑,长鞭收起,折作几节拢在手心,一瞬不瞬地望着她:“你说话一直都是这样,谢侍中?”
秋姜怔了一怔,不明白他怎么认出了自己。
下一秒尔朱劲就为她解了惑:“我没有见过你的模样,但是,我认得你。”他漫不经心地斜眼扫过她,语声忽然喑暗下来,“旁人都喜欢熏香,你倒是新鲜,远远便有一股墨香味儿。这般附庸风雅的人,也是少见。”
谢秋姜冷冷一笑:“本官在御前听命,主职便是侍奉文墨,没有墨味,难道一身的脂粉味吗?惊扰圣驾不说,本官可没那闲情闲功夫日日上窑子。”说罢翻身上马,一扬鞭便连人带马奔驰而走,顷刻间消失在草原天地的交接处。
尔朱劲耳中只有她嘲弄的声音,仍在回荡,记忆回到那日在云烟楼的一切,略作思索,情不自禁地微笑出声。
当朝正二品、金印紫绶的女侍中,一个只有十五六岁的女郎,却位同宰相,深得皇帝宠幸、权倾朝野,无论哪一点,这都是一个让人遐思而困惑的人。
不过此刻他最遗憾的,还是没有见到她的真容。
风更急,飒飒地响,蓝天下的白云好似都要震荡起来。但是甫一抬头,好像又什么都没有改变,焦虑的只是赛场的人。鼓声擂擂,琴弦铮铮,有歌手扬声高唱一曲《敕勒川》,金色的嗓子高放嘹亮的歌喉,振臂的高呼响彻万里的穹窿。
“看,那是什么?”有胡姬忽然指着前方的低地。
是个高大伟岸的男人,约莫三十而立,却光彩照人,容色颇为年轻,锦衣华服,长发散落,肩上拢着玄紫狐裘氅。不顾众人的指指点点,他席地而坐,将一把胡琴按在膝头,调几个音,拨几根弦,渐渐成了一首曲,伴着悠远低沉的吟唱与叹息,道尽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的苍凉与悲壮。
不知何时,有人奏起胡羌笛,与他和声一处,更有胡姬争相为他伴舞,手连着手,腰撞着腰,齐齐涌到他的周围,欢快地扭动,妩媚地撒娇。
“他就是尔朱六汗,塞北的雄鹰。我们北地,除了江陵二昳,就数他的容色气度最为出众。在塞北六镇,他更是当之无愧的第一美男子。”庚尤在林瑜之身侧倒吸冷气,“秀荣部在他的领导下,兵强马壮,锐不可当。多少的举义军被他坑杀,多少的儿郎丧命他的马蹄下。俘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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