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十三年((乾隆三部曲第一部-出书版)》出书版)-第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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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已有许多例证表明,清代十八世纪,在长江三角洲上千万农民的生产经营中,传统工业的地位已远远超出了其农业部分;在这一地区,农村工业已不是什么“副业”,而是主业和正业;这样的农民,亦工亦农,与其称之为“农民”,还不如称之为兼营农业的“工人”更为切近。正是因为这样一些理由,可以把它称为“(传统)工业区”,而不再简单地把它与其他农作地区等同看待。无疑,它的出现应被视为清代经济的一大成就。
由此也许还可得出如下的一些结论:中国在清代已经超出基本食用品生产的阶段,而跨入更高的阶梯,这就是全面发展经济,并亟需从工业的发展中去谋求出路这样一种新的阶段。
换句话说,中国的“工业化”要求,恐怕不是1840年以后才从国外输入的,更不是二十世纪某一时代的新鲜主张;它是立足于中国自身发展基础之上的一个要求,在历史上至迟到十八世纪即已出现。'73'
因此,清代中国出现了一个“工业区”,乃是中国自身历史发展的产物,是中国传统经济的发展序列中的最高阶段——“发达阶段”的一个体现。其实不因外国也有而“是”,也不因外国没有而“非”。
到二十世纪初,中国一些地方相继实现了现代工业化,在原有的“手工业”与“机械工业”之间,并没发现什么实质性的障碍,其领先地区即是江南;其后经过一段时间的“中断”以后,又是江南地区掀起了最大的乡村工业化的浪潮。这些当然不是偶然的。
另一方面,从经济思想史的角度来看,乾隆七年清廷提出“为天下万世筹赡足之计者,不独以农事为先务,而兼修园圃、虞衡、薮牧之政”的政策思想,已经超出了一般农业的范围。中国古代的所谓“四职”,原本只有“三农”是农业,其他三者都是农业以外的经营。'74'这与秦汉以后的情形是大不一样的。但不管怎样,数职“兼修”就必然会扩展到农业以外。于是在前述农业经营的范围之外,不但纺织等手工业得到大力的提倡,清代的矿业政策也发生了重大的改变。所有这些,也无例外地发生在乾隆初年,并和当时的总体设想有着紧密关联。'75'
既已涉及工业发展和工业政策,就还有许多问题不能回避。例如,国家财政问题、'76'工业思想及其导向问题、'77'尚奢尚俭问题,'78'农民就业转移问题、'79'保护私有产权问题,2……等等,都是我们二十世纪耳熟能详,仍需花大力量去面对的问题。
综括十八世纪清人的努力,并不是所谓“昏君”、“佞臣”、“劣绅”或“愚民”所能解释的了的。在上述每一门里都充满了“学问”(而非权术)。当然它不是什么“经学”或“考据学”,而是儒家正宗的“经世之学”,亦即后来曾国藩、张之洞所说的“经济”之学,它已构成一个“十八世纪经世学派”。'80'它所留下的遗产,不仅惠及十九世纪经世学派,无形之中,二十世纪的后人也受到他们巨大的影响,不管他们是否承认。
结语——兼论如何修订我们的近现代史观
对十八世纪与二十世纪做了这样一番对比之后,我们所面临的,可能就是“修改历史观”这样一个大问题了。
在通行的教科书里,十八世纪的中国仍处于“古代”,二十世纪是为“现代”,两者不但性质上截然不同,时段上相距甚远,中间尚隔着一个“近代”(无论是从1800年还是1840年算起)。从十八世纪到二十世纪,已不是“一个历史”,而是被若干个关节,被无数个“偶然”(如外力入侵)、“假设”(若没有什么入侵),这样一类“虚妄史观”给割裂,弄得不成样子的段落。
过去认为,传统中国“封建”、“落后”、“老旧不堪”,从本文的角度看来,恐怕就不是了。当十八世纪,中国即与世界上现代化的早发国家“一同”(或略早于他们)面对了一些“现代问题”,和做出了若干“现代努力”。如此看来,中国并不一定只有一个被谁人“打断”的,或由外力“提升”了的历史。甚至也无所谓再区分什么“内因”、“外因”,更不必在意“东方”、“西方”孰为中心。'81'或者,它就是以中国为中心的,在逻辑上岂不也能成立?'82'或许,中国具有自己的并不输于他人的“理路”,只因一向受限于传统观点,或“现代化”的固有模式,使人难以看清罢了。历史上那些最令读者扼腕太息的难以数计的危机和难关,在今天看来,恐怕也都不必那样“哀怨”,无法索解。或许,它只是没有如吾人(或某些人)之“愿”而已。
面对这样的历史,换做其他任何一个国家(除了那少数几个领头羊以外),没准都可为之“骄傲”;换做任何一个民族(就笔者游学于欧美触目所见),也没有像我们这样“失落悲哀”的。事实上,对中国这样一个大国古国来说,任何变革(包括革命)都不会容易,一定会充满了各种各样的艰难险阻,——这也已成为中国史的主题之一,穷则思变,至变方通,它好像就是要我们把所有的苦难和关口都经过一样,'83'——中国到底要走向何方?“历史老人”究竟有怎样的安排?——对于这些,恐怕还要拭目以待。唯一肯定的可能就是,它不会如那些世俗的渺小愿望就是了。
所谓“正面观察”,并非只看历史上“好”的一面,而是对那些无数的“失败”也要抱一个“正视”的态度。另一方面,与某些学者认为十八世纪中国“相同”于西方(如英国)的经济发展不同,我不过认为,中国十八世纪与二十世纪(或十八世纪西方)的努力“相通”而已。尽管我们不知道这些“发动者”是谁,它多半却不是来自欧洲;这些行为内含有许多传统的因素,但也颇有悖于中国传统道路之“常”。
说十八世纪是二十世纪的“先声”,并不意味这两个世纪可以等量齐观(那样还要我们史学家做啥)。不同时代有着不同的任务,正像我们不能期望古人替代了我们一样,今天也不能把所有问题都归罪于古人(否则还要我们这一辈人做啥)。
但这样一来,我们似乎就“解构”了“现代化”的命题,或者它有着多样的面孔,并不能以“成功”的领头国家“一把尺量遍天下”?或者,无论是对“资本主义”,还是所谓“现代化”,也许它并不那么重要,也不是构成历史的唯一视点?——例如本篇所说的“粮政”、“农政”,还有未涉及的国土疆域等等,皆为国之大政,大约是任何时代无论什么“主义”都不能抹杀的问题,——或者它只触及了历史的某些方面,还有其他许多才是亘古以来恒久的存在?或者,它只触及了某些外延,而未及其内涵?
站在长远的“大历史”的观点,我们也可以说,那一时的成败都没有什么,它们并不具有绝对的意义,世界历史的中心问题,也许并不是这些。
即令今天“日新月异”的物质成就,虽然未必是什么“镜花水月”,但又怎能成为衡量人类文化进步的唯一标尺?一部“心性”、“心灵”、“精神”和“文化”的历史,不也格外重要?'84';又,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德国学者卡内提(Elias Cati)也批评说,今天假如只剩下一种信仰,那就是“生产”了,《群众与权力》(中译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3,页332);而在法国心态史学家迪比看来,对于他所研究的人来说,经济的实在性显得无关紧要,真正实在的是超自然方面的心灵结构,《新史学》,页182。)在这种观点之下,我们岂不既能打破现有历史研究的框架,也能打破固有的思想史研究的框架(它也不是所谓“精英”还是“一般民众”的思想史可以包容的)?
至于“革命”也是一样。当今既有人在“痴迷”革命,也有人要“告别”革命。其实,自二十世纪以来,中国的“革命”已经发生过不止一次,与“现代化”过程亦不遑多让,它也几乎成了近代中国的主题之一。但是,革命到底解决了哪些问题(毛泽东晚年曾说:我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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