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中天中华史卷七:秦并天下》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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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有问题。
什么叫“秦灭六国,楚最无罪”?难道其他五国是有罪的?都没有。如果有,那也是狼在上游喝水时,羊儿不该喝了下游的水。是啊,春秋尚且无义战,战国的战争还讲什么道德?罪与非罪,不是原因。
那么,为什么“亡秦必楚”的说法会广为流传,起兵反秦者也多在楚境?这里面难道没有原因?
当然有。但,在秦不在楚。
换句话说,真正的原因,是人们对秦恨之入骨。他们痛恨秦始皇,痛恨秦二世,痛恨秦的军官和地方官,更痛恨秦的制度和政治,恨不得秦制和秦政早早灭亡。
秦政和秦制,为什么就这样可恨呢?
因为秦制是专制,秦政是苛政。这种制度和政治能够在秦国实行,有它的历史原因和特殊原因。简单地说,就是富国强兵乃秦人共识;而在当时的条件下,强国就得集权,强兵就得专制,富国就顾不上富民。集权、专制再加聚敛,执法势必苛严,国民也只能克制自己作出牺牲。是的,熊掌与鱼,不可得兼。国为熊掌,民就是鱼。鱼,也可以对政治说三道四吗?
何况牺牲是有补偿的。物质的补偿,是加官晋爵,分享侵略战争的战利品;心理的补偿,则是可以在他国面前以“大国民”自居。所以秦王国的苛暴,秦国民可以忍受。这一点,想想军国主义时代的日本,就不难理解。
但是天下一统后,物质和心理的补偿都没有了。没有了兼并战争,就没有了战利品;没有了国际社会,就无所谓大国民。这时再过苦日子,谁干呀?
原来六国的国民就更不干,他们以前过的可不是这种生活。六国虽然也变法,但多半“寓封建于郡县”,没那么集权,更没那么专制。尤其是楚,山重水复,地广人稀,人民是比较自由散漫的,哪里受得了秦那一套?
显然,秦制和秦政即便适用于秦(即便而已),也不适用于天下。因此,汉的高、惠、文、景四朝,便都放弃法家主张,推崇道家思想,无为而治,与民休息,武帝更把秦制改为汉制。所有这些,都可谓事出有因。
不过这是后话。
当时,则只有六国人民对秦制和秦政的满腔仇恨。
对新制度不满,就会怀念旧制度,并选择性地遗忘其种种不是。对新君主不满,就会怀念旧君主,并同样选择性地遗忘其种种不是。比如楚怀王,哪有范增他们说的那么好?他其实也是一个混蛋。24
很清楚,怀念楚,是因为痛恨秦;抬出楚怀王,是为了对抗秦始皇。这并不奇怪。正如马克思所说,每到革命的关键时刻,人们总会战战兢兢地请出亡灵,穿着他们的衣服,喊着他们的口号,演出历史的新场面。25
陈胜就是这样,他甚至借用过楚将项燕的旗号。只不过,此人刚刚成功就过河拆桥,把这件衣服扔了,自己给自己加冕。最后,却被别人摘下了王冠。
不,脑袋。
大泽乡起义六个月后,失去楚人支持的陈胜被章邯统领的政府军击败,陈县失守。陈胜本人则先是逃到汝阴(今安徽省阜阳市),然后逃到下城父(今安徽省涡阳县),最后被自己的驾驶员谋杀在那里。
这时,他还能想起那件“借来的衣服”吗?
想不想得起都无所谓了。因为项燕的后代已经登场,而且将演出更大的场面来。
这个人,就是项羽。
第三章 项羽争雄
项羽为我们留下了四个成语:
破釜沉舟,作壁上观,衣锦还乡,沐猴而冠。
兵起江东
项羽是跟着他叔叔项梁一起造反的。
这是秦二世元年的九月,也就是大泽乡起义的两个月后。当时,蕲县周边得到消息的民众,纷纷杀了秦帝国派来的郡守和县令,以响应陈胜,史称“江西皆反”。1
这时,项梁和项羽却在江东。
江东和江西,是古代的两个概念。我们知道,万里长江经过鄱阳湖以后,有一段(主要在今安徽省境内)是斜行向北的。于是,从九江到镇江,就形成了一条偏南北方向的水路。以此为界,两岸分别称为江东和江西。江东即今苏南和皖南(后来苏南叫江南),江西即今苏北和皖北(后来苏北叫江北)。古代的江西跟现在的江西毫不相干,正如古代的江南其实是现在的湖南。
项梁和项羽所在的吴县,当然是江东。
吴县就是现在的苏州,春秋时期是吴国的国都,秦代则是会稽郡的郡治(相当于现在的省会)。听到江西皆反的消息后,郡守便请项梁来议事。
为什么要请项梁呢?
因为项梁是地方豪杰,社会名流。
项梁一族原本是很显贵的。他们家世代都是楚将,因功勋卓著而被封在项,故以项为氏。项,即今河南省项城市。两千多年后的风云人物袁世凯,便是项城人。
项梁的父亲项燕,更是楚国名将。公元前224年,秦将王翦破楚,俘虏了楚王。项燕便另立昌平君为王,组织流亡政府在淮南一带进行反秦斗争。第二年,流亡政府兵败,昌平君被杀,项燕也以身殉职。
所以,项燕在楚人心目中威望很高。陈胜起义要打他的旗号,原因就在这里。
项燕兵败殉职后,项氏家人也流落民间。项梁则因为杀了人,带着项羽避仇到了吴县,并很快成为当地最有声望的人。现在天下大乱,郡守当然要找他来商量。
这郡守的打算,是要造反。
会稽郡的郡守为什么要造反,不清楚。也许,他很清楚人民对帝国和帝国的官员有多么痛恨,不愿意落得其他郡守、县令那样的下场。也许,他清醒地意识到大秦王朝气数已尽,改朝换代势在必行,想趁机捞一把。也许,这两种想法他都有。总之,这郡守决定起兵,而且希望项梁和另一个人做自己的左右手。
看来,柳宗元说秦末天下大乱,有叛人而无叛吏,确实靠不住。至少,会稽郡这位就是。而且,如果他是最早背叛帝国的,那就还是“首叛”,尽管未遂。
未遂,是因为项梁不打算让他得逞。
项梁为什么不肯支持郡守?也不清楚。也许在项梁看来,与其你造反,不如我造反。你反叫叛国,我反叫起义。恰好郡守要找的另一个人,很可能是帝国的通缉犯,此刻正躲藏在深山老林或江湖沼泽之中。
于是项梁说,你说的那人在哪,只有我侄儿知道。
郡守便请项羽进来。
结果是,项羽进来后,项梁只看了项羽一眼,项羽就拔出剑来,一剑砍下了郡守的脑袋。
众人大惊失色,乱作一团。
项梁却笑了,因为他太知道自己的侄儿是什么人。
与陈胜不同,项羽原本是有条件接受良好教育的,项梁对项羽的培养也很用心。可惜项羽对任何学习都毫无兴趣。他先是学字,没几天就不干了。转为学剑,没几天也不干了。项羽说,学会了写字,不过可以记下别人的名字,有什么用?学会了剑术,也不过战胜一人而已,不值得学。要学,就学可以战胜千万人的。
项梁想想也有道理,就教他兵法。项羽这才大喜,但同样浅尝辄止。于是就连兵法,项羽也没学完。2
然而项羽的天赋却极好。据说,他身长八尺余(一米八四以上),才气过人,力能扛鼎(单手就能把鼎举起来)。吴县的世家子弟和小混混,都不得不让他三分。
项羽力气大,胆子也大。公元前310年,秦始皇南巡到会稽山(在今浙江省绍兴市),项羽和项梁一起混在人群中围观。当时二十三岁的项羽看得兴起,竟脱口而出说“彼可取而代也”,吓得项梁马上捂住他的嘴巴。
这样的愣头青,杀个郡守真是小菜一碟。
项梁则一把拎起郡守的人头,同时将郡守的印绶挂在身上。印,就是官印;绶,就是绶带。秦和汉的制度,是一官一印。不像后来,新官旧官都用同一颗印。但是项梁并非朝廷命官,没人给他铸印,只好先用旧郡守的。
有了这颗官印,项梁便自任会稽郡守,任命项羽为裨将(裨读如皮,裨将即副将)。这时,旧郡守的部下和侍从百十人,已被项羽一口气杀个精光;反抗暴秦,又是大势所趋人心所向。于是吴县上下,都拥护项梁。
项梁起义成功。
起义成功的项梁后来做了一个非常英明的决策,那就是接受范增的建议,立楚怀王的孙子为楚王。这是他们起兵九个月后,即秦二世二年六月的事。这时,陈胜的死讯已经得到证实,陈胜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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