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玲短篇集》第11章


的活下来的。话又同样的说过去,假使也真有这么一个人,因为我死去了会
难过,我就又死去,我想我会死得很称心了。现在,我不能死。我并不怕一
切死的苦难。我实在是找不到我死的价值。我只知道我很焦躁,我什么事都
不能做。什么事都使我厌烦,然而我又不能死去,我到底要怎样呢?”

几天来,伊萨在家的时间太少了。她并不是缺少好朋友,她成天邀着伴
在外面玩。她很像一个熟于应付的世故者,她实在并没遭过一点别人给她的
难堪过。她的坏处便是在她好想事了。譬如既然白天玩得很倦了,到夜深,
好容易才躺在床上,顶好是阖下眼皮睡去,然而她不,她总要来细细的观察
一遍。她把别人的说谎处,假情处,浅薄的可怜处,都裸露的看了出来。其
实这实在并不关紧要。却偏又烦扰了她。她虽说嘴很硬,并且仿佛真个自己
很不须要这些一样。而其实,她很被这些弄得苦了。所以在有一天的日记上
是记着:
“兹姊对我是太好了,但我并不感谢她,我反而恨了她,为什么她要把
别人批评我的话来告诉我,来伤我的心。我自然也有些任性的地方,难道在
朋友中就不能有谅解来存在吗?说我脾气坏,难道我学不会那些虚假的技
巧,就该被人弃绝吗?是的,我知道朋友都只不过如此,然而我却常为她们
的一些小处来伤心!我承认我是大傻子,谁知道了也会笑的。我傻,我不能
死去便是大傻。

在又一天日记上,伊萨又如此说了:
“今天我到卡尔登看电影,是同小章去的。我本不定要看的,只是因为
小章邀了几次,我同时觉得去混一个下午也未始不好,所以就去了。直到有
一次,一个老人的面孔当第三次映出来时,我不觉惊诧了起来,天啦,那眼
睛多像怀哥的眼睛啊!在我心上,我一想到怀哥两个字,不觉的,就跳了起
来,而且很痛。我强迫我看下去,我常常注视到那老人的眼睛,望到那眼睛,
微微带点忧虑的,就像望到怀哥的眼睛一样。我看完了才又同着小章一块去
吃饭。小章那里会懂得我的难过呢?我问小章今天的影片好不好,他说好。
我懂得他说好的原由的。我也说好极了,很想今晚再来,他把两个眼睛张大
了起来望我。他懂不了我的意思,实在今天的影片,他自己也知道是并不好
的。我呢,我却真实的还想一人再去看,去看一看我五年没见面了的怀哥的
眼睛。唉,关于怀哥,我不忍说下去了。总之,他已是一个很幸福的人了。
他有贤淑的女人,比我好的女人。那女人是还会替他生儿子的。我呢,我一
人仍然孤独的生活在上海,倘若不工作,我就得饿死。不会有一个人肯白给
我一块钱,也正像不会有一个人肯白给人一点情感一样。我不羡慕人,实在
人人都比我好!”

伊萨写了前面的日记就很糟踏了自己起来,她吃了许多酒,像酒可以麻
醉去一样,但是她更哭了。哭了一通夜,把眼皮也擦破了。她决定了,她决
定死去,无论用什么方法。她在日记上写上最后的:
“这次是真的,我不能再拖延我的死期了。命定了我不是儿孙绕膝寿终
正寝的好命。我也不能耐心的很温柔的倒在床铺上。我很惭愧我不能陪伴这
满是有福的人类生活。生活于我是太乏味了。这话我曾常常说过,不过这话
很有语病。现在我愿心平气和的来同我死后的几个将感到惊诧的朋友来说
说,尤其是我的老年丧女的父亲。你们不要以为我真的是以为这世界太凉薄
了,或者我太缺少爱了,所以我死去。一点也不是这样的,平日我虽说如此
说,然而在我良心上,我是只有感激你们的。父亲的爱我,是只有超过一切
的父亲的爱的,朋友呢,在你们自己心上也同样清白,你们是怎样的对待了
伊萨来,伊萨现在要死去了,伊萨不愿再欺骗你们,实在只有伊萨太对不住
你们。对你们太残忍了。伊萨说,她愿拚死拚命的为一个要她活着的人活着,
或为这人又死去。这痛心的话是不知还是想骗了她自己,还是想骗世界上的
人?你们之中,伊萨宣誓,至少是找得出一个真心便要伊萨莫死去的。然而
伊萨却决定还是要死去,可见得伊萨并不是那样重视感情的人。要我说不爱
你们,我也不能首肯,但不知为什么,这是得请你们格外见谅的,横直在心
上总不能满意。不过你们也不要误会,或者还有别的人会得到我的满意的。
如若你们硬要这样想,这是你们错了。伊萨自己心里清白,伊萨错在一种错
误的思想上。人的欲望是填不满伊萨的空处的。我很爱你们,我也知道还有
许多人也爱我,但我常常又鄙视这感情。我又无力能使自己打开一切的羁绊,
能使自己不苦恼。所以我死去,我觉得很对不起你们,让你们为我难过。我
要你们早点忘记我,算作是给我的最后的一次饶恕罢。
“本还有许多话,但怕又扰了你们,所以我不说了。”
“请父亲到母亲坟上去,向母亲说一句:‘今天是十月二十六。母亲为
我最吃苦的一天。’”

这天是二十七了。房东太太来敲了三次门。伊萨最后才从枕上无力的大
声说:
“进来就是的!”
于是那年老的老太太便挤了进来,显出一个哭巴脸,咭咭哝哝说了半天,
意思就是要讨几个房租。伊萨无力的做了一个手式,老太婆把一张抽屉取来,
放在床头让她看。她看见只剩一元零三十几个铜板了。她请求等几天再给,
然而老太婆就更哭声哭腔的哼着了。伊萨实在无法了,又想不出法子可以送
老太婆出去,于是便搜罗去,她看见了这一本稿纸。她说:
“拿来吧!”
老太婆还不懂得,她又做手式,于是日记便在她手上了。她拉下那有字
的九页来,卷成一个筒,郑重的交给老太婆,要她拿到几个她曾去过几次的
地方去试试,并在筒外附上一张条子。
“为救急,想换几个钱,无论多少,都交给来人吧!”
(收入短篇小说集《自杀日记》)
《庆云里中的一间小房里》
“今晚早些来呵!”阿英迷迷糊糊的在向要走的人说。
要走的人,还站在床头,一手扣衣,一手就又拉帐子。帐子是白竹布的,
已变成灰色的了。
“唉,冷呢,人!”阿英用劲的将手摔脱了缩进被窝里去,眼仍然闭着,
又装出一个迷人的音调:“你今晚不来时,以后可莫想我怎样好!”
在大腿上又被捻了一下,于是那穿黑大布长掛的瘦长男子,才从床后的
小门踅了出去。阿英仿佛听见阿姆在客堂中送着客,然而这有什么关系呢,
瞌睡是多么可恋的东西,所以翻过身去,把被压紧了一点,又呼呼的睡熟了。
在梦中,她已回到家了,陈老三抱着她,陈老三变得异常有劲,她觉得他比
一切男人都好,都能使她舒服,这是她从前在家时所感不出的。她给了他许
多钞票,都是十块一张的,有一部分是客人给她的,有一部分是打花会赢的。
她现在都给他了。她要同他两人安安静静的在家乡过一生。
在梦中,她很快乐的,她握住两条粗壮的手膀,她的心都要跳了。但不
知怎的,她觉得陈老三慢慢的走远了去,而阿姆的骂人的声音,却传了来,
娘姨也在大声吵嘴,于是她第二次又被吵醒了。
阿姆骂的话,大都极难听。娘姨也旗鼓相当,毫不让人。好在阿英一切
都惯了,也不觉得那些话,会怎样该只有为他人而卖身体的自己来难过。她
只觉得厌烦,她恨她们扰了她,她在心里也不忘要骂她们一句娘,翻转身来
又想睡。
但间壁房里也发出很粗鲁的声音来,她知道间壁的客人还没走,她想:
“阿姐这样老实,总有一天会死去。”她想叫一声阿姐,又怕等下阿姐起了
疑心,反骂她不好,所以她又把被盖齐顶,还想睡去。
娘姨的声浪,越大了。说阿姆欠她好多钱。本说定五块里要拿一块的,
怎么只给十支小洋;三块的是应给六毛的,又只给四毛。她总不能通宵通宵
的在马路上白站?
阿姆更咬定不欠她,说她既然这样要钱,怎么又不拉个客人去卖一次呢?
后来几乎要动武了,于是相帮的,大阿姐,……都又夹杂在里面劝和;她们
骂的话,越痛快,相劝的笑声就更高。
阿英虽说把被蒙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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