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心》第14章


突然间他觉得好像有一只手在动他的门锁。他一震,转过身来。他的门慢慢打开了。一个女人头上披着白色花边的面罩,全身裹在一件雪白绸子的羽绒大睡袍里。她小心翼翼地关上了她后边的门;接着,像没有看到他似的,径直走到壁炉前面,吹灭了那两支蜡烛。站在明亮的窗框前面的他,快活得像被雷击呆了。她因而感到,在爱情的觉醒之下,心中的雾霭也变得清朗了。 
然而她睡得很好。直到贴身女仆来叫醒她,她才记得,要早起赶到那边山上去午餐。 
来了一辆大四轮马车接他们走。听到马车在台阶前的砂砾上滚动的声音后,她靠到窗户上,于是立刻就遇上了玛里奥在找她的眼光。她的心略略一跳。她吃惊而且心头一紧,觉察到这颗突突跳动、使血奔流的心有异样新鲜的感受。像昨宵睡前一样,她重复默念:“我真要爱上他了!” 
等到她随即面对着他时,她猜到他是这样痴情,这样为情所苦时,甚至她真想张开双臂将嘴贴上去吻他。 
他们只是对看了一眼,他为这一瞥幸福得脸色泛白。 
车子出发了。这是一个清新的夏日早晨,到处都是鸟雀啼啭和青春的气氛。车下了坡,驶过一条河,沿着一条小卵石路穿过许多村庄,卵石路颠簸得使马车条凳上的旅客要蹦起来。沉默了一长阵以后,德·比尔娜夫人就这条路的状况开她舅父的玩笑;这就打破了冷清清的局面,而空气中荡漾着的欢乐气氛仿佛渗到了每个人心里。 
突然间,在一个村子的出口,海湾重行露出来了,但不再像昨晚那样一片黄,而是闪闪发光的明净的水,它淹没了一切。沙地、盐场,而且照车夫的说法,再过去一点连路也淹了。 
那时,人们就得步行一个来钟点,直等到潮水有时间退。 
□ 莫泊桑/著 李庠/译 
第二章
第二节
第二天早晨他们都在旅馆的门口互相见面道别。安德烈·玛里奥首先下楼,等她出来,又高兴又不安,心乱如麻。她会怎样呢?她会是什么态度呢?他们两个人之间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他刚经历的是幸福无边的春梦还是一场噩梦?她能随心所欲地驱使他,按她的心愿将他弄得像个吸了鸦片神思恍惚的人或者在痛苦中受折磨的人。他在两辆车子的边上走来走去,因为他们将分手了,他将经圣·马洛结束他的旅行以圆谎,他们则回到阿弗朗什去。 
他什么时候会重见到她呢?她将缩短她的探亲还是会延期?他真怕看到她的第一眼,听到她的第一句话,因为在昨晚的短促拥抱时,他一点没有看清她,他们也几乎没有说一句话,她毫无犹豫地献身给他,只保持了一点儿羞怯,对他的抚爱既不留连也不热衷,然后她在悄悄走的时候轻轻说了声:“明天见,我的好人儿!” 
这场特别快车式的奇怪的相会留给安德烈一种难以言传的男性失望之感,感到不曾收获到他认为成熟了的全部爱情果实,同时也留给他以胜利的陶醉和随之而生的渴望:不要多久就能全面制服她的自信心。 
他听见了她的声音,身子一震。她嗓门很高,无疑是被她父亲的什么愿望激怒了,接着,当他看到她走到了台阶的最高一级时,她还微微撅着嘴唇,表明她的不耐烦。 
玛里奥朝前走了两步,她看到了他,于是露出了微笑。在她突然平静下来的双眼里流露出某种亲切的表情,很快这种表情就扩散到了整个脸上。接着,通过她迅速伸出来的温柔的手,他得到了肯定:她对自己的以身相献并非勉强也没有后悔。 
“那么我们得分手了?”她对他说。 
“真遗憾!夫人,我不知该怎样表达我的难受。” 
她放低了声音说: 
“这不会很久的。” 
因为德·帕拉东先生朝他们走过来,她用很低的声音说: 
“您告诉大家您要花十多天到布列塔尼去转一圈,可是不要真去。” 
瓦沙西夫人十分激动地跑过来,说: 
“你的父亲对我说些什么呀?说你要后天就走?可是你至少该呆到再下个星期一。” 
德·比尔娜有点儿忧郁地回答说; 
“爸爸真傻,他就不能少说两句。年年都是这样,海水总弄得我神经痛,特别难受,我是说过想走,免得要我又要养息一个来月。可是现在真不是议论这事儿的时候。” 
玛里奥的车夫催他上车,免得误了去蓬托尔松的火车。 
德·比尔娜夫人问他: 
“那您呢,什么时候您回巴黎?” 
他带点儿犹豫的样子说: 
“我还不大说得定,我要去看看圣·马洛,柏雷斯特,杜阿纳耐,特雷帕赛湾,拉兹岬,潘马施,莫比汉,总之布列塔尼的有名的港岬都看看。这得花上我……” 
装腔作势不声不响地盘算了一阵,他夸张地说: 
“十五到二十天。” 
“这真是不少日子,”她笑着说“……我呀,要是我还像昨晚那样神经痛,过不了两天我就得回去。” 
他兴奋得都噎住了,真想大叫一声:谢谢!他知足地在她最后一次向他伸出的手上亲了一个吻,一个情人式的吻。 
于是向瓦沙西一家子还有德·帕拉东先生千谢万谢,说了许多客套话,表达了相互钦慕之情后,便上了车子,转过头对着她,走了。德·帕拉东先生听了他的旅行日程也比较放下了心。 
他马不停蹄地回到了巴黎,在路上什么也没有看见。他这一整夜都蜷在车厢的角落里,眯着眼,交叉着胳膊,全身心沉浸在一件事的回忆里,除了这次现实的梦境以外,什么也不想。等到回到家,在安静的书房里刚一坐下来,他就开始焦躁难熬,那颗贪得无厌的心心急如焚,本来这儿是他常呆的:工作在这儿,写信在这儿;在他这些心爱的书、和他的钢琴、提琴的包围之中,他几乎向来是心平气静的。他觉得惊奇,自己现在怎么会对什么也没有心思,什么也不想做,怎么会认为日常生活中习惯用来散心的读书和拉琴现在不仅不足以吸收他的思绪,甚至不能使他坐定下来。他自问该干些什么才能使这种新的烦恼平静下去,打心里冒起了必须出门去走动走动的要求,这是一种从思想感染到身体的、难以解释的肉体烦躁不安,而且它就是一种单纯本能的、难以平息的愿望:要去找找并找到谁谁。 
他穿上大衣,戴上帽子,打开门,接着在下楼梯的时候自忖;“我去哪里呢?”这时一个到现在为止他从没有注意的念头冒出来了——为了掩蔽他们的幽会,该有一个秘密住处,得隐蔽而且漂亮。 
他奔走寻找,找遍了大街小巷,心神不宁地观察那些一脸殷勤的看门人,脸色可疑的女房东,窗帘不干不净的寓所,直到暮色已深的时候,他终于在奥特依区的一条巷子里,找到了在一座花园深处的一幢独立小屋。这座花园有三个出入口,邻近的一家地毯店答应花两天功夫给装修好。他选好了窗门市,要了些很简单的松木油漆家具,厚厚的地毯。这花园由住在一座大门近旁的面包店看管,他又和这位面包商的妻子谈妥了由她来照拂住宅的事务。他还约好了一个花匠来给沿房子的周围种满鲜花。 
所有这些安排把他在这儿一直留到八点钟,当他精疲力竭地回到家里时看到在他的书桌上放着一张电报,他的心卟嗵一跳,打开一看,里面是: 
“我将于明晚回家。续候通知。” 
他还不曾给她写信,因为她要离开阿弗朗什,他怕他的信会误投。他一吃过饭就坐在饭桌上给她描述他心中的感受。这事又费时间又难,因为任何词汇、语句、概念对他都显得太软弱、贫乏、可笑,不足以精确表达这样体贴、热情的恩宠。 
他早晨醒来时接到了她的信,肯定了她将在当晚到家,信里还要他几天之内不要将这事告诉别人,让人家真正相信她还在旅行。她还邀他早晨十点左右到瑟纳河上瓦窑公园的“散步平台”①去散步。
①法国公园中常有一片用墙围土筑高的平坦地带,可以俯瞰附近风景,供散步浏览。 
他早一个钟头就到了那里,于是他闲荡在大花园里,从那儿走过的只有些赶早的行人、赶着去左岸政府部门上班的小官僚和各种工人。看到这些脚步匆匆,为了一日三餐而奔走,从事叫人头昏脑胀工作的人,他体味到了一种经过考虑而得的愉快,他感到自己的生活真是幸福优越,与世无争,真禁不住想感谢苍天,因为对他而言,上帝大不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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