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心》第27章


她又说: 
“您喜爱音乐吗?” 
他用一种严肃的信念回答说: 
“我爱一切艺术。” 
她又问道: 
“人们知道谁是您这一门的始创人吗?” 
他想了想,于是用一种不慌不忙的声调说,像在叙述一个令人感动的往事: 
“按照古希腊的传统说法,应当是雅典人德达尔①。可是最美丽的传说将这个发明功劳归于一个锡西奥纳②的制陶工人。他的女儿用一枝箭一笔画出了她未婚夫的侧影,她的父亲用粘土填满了这个侧影,把它塑造成形,于是我这行艺术诞生了。” 
①D′eolale希腊古建筑师,克利特岛迷宫的建造者,被囚,传说用羽毛及腊制翼逃出,死于意大利。 
②Sicyone古希腊市名,为希腊绘画、塑雕发源地,其遗迹被视为古Pheloponese瑰宝。 
拉马特喃喃说:“真动人。”然而,沉默了一会儿,又说: 
“唉!您请随便说罢,普雷多莱!” 
接着就对德·比尔娜夫人说: 
“夫人,这个人说到他喜欢的东西时,您真没法形容多引人入胜,他表达得多好,说明得多好而且叫人喜爱。” 
可是这位雕刻家像是并不想摆谱也没有想夸夸其谈。他已经在他的脖子和衬衫之间塞进了他餐巾的一个角,免得弄脏了他的背心,于是用他的汤匙喝起汤来,一副乡下人喝汤时规规矩矩的神气。 
然后他喝了一杯酒,挺起腰来,神气自在了些,有点儿适应环境了。 
他时不时地想转过身去,因为从镜子的反射里他看到在他后面壁炉上陈列着一批很现代化的作品。他没有见过这种雕塑,于是想猜出作者来。 
末了,他忍不住了,他问道: 
“这是法尔古埃尔①的,对吗?” 
①Falguiere(1831…1900)法国雕刻家,杰作有斗鸡的优胜者,埃及舞女等。 
德·比尔娜夫人笑了起来: 
“是的,是法尔吉埃尔的。您怎么能从镜子里看出来?” 
这回是他微笑了。 
“啊!夫人,不管是在什么情况,我总是一眼就能看出从事画画的人做出的雕像,或者做雕塑的人画的画,它们和专门单于一行的人做出来的完全不同。” 
拉马特想让他的朋友显显身手,要求他作些解释,普雷多莱接受了要求。 
他对雕塑家的画和画家的雕塑指出的特征、所给的描绘刻划出的气质如此清晰、独创而有新意,加上他语言从容精确,使得大家耳听目明。他从美术史的倒叙说明,逐代举例一直追溯到意大利初期的画家兼雕塑家大师:尼科拉·德·皮塞和让·德·皮塞,多纳泰洛,洛伦佐·吉贝尔蒂。他指出狄德罗②对这个问题有许多奇特见解,于是作为结论他举出了佛罗伦萨城圣·让洗礼教堂那些门上由吉贝尔蒂所作的浅浮雕,它们如此生动和富于戏剧性,毋宁像是更富于布幅油画风格。 
②Diderot(1713…1784)法国作家思想家兼评论家,为十八世纪极重要哲人。 
他那双粗壮的手在他前面摆动来摆动去,仿佛满手捏着成型的泥料,在它们柔和轻巧的动作下,变得叫人看了出神,他以十分充足的信心用双手模拟出了他所描述的作品使得大家好奇地顺着他的手指看,像在杯子和盘碟上面浮现了由他嘴里描述的形象。 
后来当人家给他送上了他喜欢吃的东西时,他就不再讲了,埋头吃起来。 
一直到吃完饭,他都没有多讲,甚至很难听懂当时桌上的谈话。这些话题从对一场戏剧的反应转到一件政治谣言,从一个舞会到一场婚事,从《两个世界》杂志的一篇文章到新近开幕的赛马。他吃得很多,喝得厉害,对这些话无动于衷,他思想纯正健康,轻易不受干扰,好酒也难于激动他。 
大家回到客厅里后,拉马特还不曾满足他对雕塑家的期待,将他拉到一个玻璃橱旁边,想指给他看一件无价之宝:一叶银制墨水瓶,一件经定级评价的彭弗尼托·谢里尼①雕镂的文物制品。 
①Benvenutto Cellini(1500…1571)意大利著名雕塑家及金银工艺师。 
这可使雕塑家陶醉忘形了。他凝视着这件作品就像在端详情妇的脸;在激动的心情里,对谢里尼的作品他说了一些像“出自鬼斧神工”之类的绝妙好辞;后来感到大家都在听,他就无话不谈,于是坐到一张大围椅里,不断玩赏人家给他拿来的精巧摆设,他逐个解说他对所知道的一切艺术珍品的印象,将他的感受赤裸裸地说出来,使得大家对形态美是如何通过视觉而进入他的心灵,如何使他极端陶醉的情况历历在目。他十年来走遍了全世界,眼中所注意的只有经天才之手雕刻过的大理石,石、木、青铜作品,或者金、银、铜、象牙之类的材料在金银师傅仙指下变化而成的杰作。 
他自己说话的时候也是在塑造,通过准确的遣词得到了令人意外的浮雕感和精妙的高低造型。 
那些男人围着他,站着听,听得津津有味,而那两位女人则围着火坐着,像是有点儿困了,在低声谈话,时或对人们会于事物的简单轮廓这样有兴趣而感到困惑。 
普雷多莱不说了时,拉马特又赞赏又高兴,拉住他的手,用由于同好而激动的亲密声音对他说: 
“说真的,我真想吻吻您,您是唯一的艺术家,当今最伟大的男子汉,唯一对他的作品真正热爱的人,您从中找到了乐趣,终生为之乐此不疲。您将永恒的艺术塑进了最纯净、最朴实、最高尚并且最难达到的境界。您用一根线的曲度创造了美,您不为别的事烦心。我为您的健康干杯。” 
接着谈话重新变得一般化了,但变得无精打采了,被适才在这间摆满珍品的漂亮客厅里曾短促存在过的那些观念窒息了。 
普雷多菜早早就走了,理由是他每天在日出时分就开始工作。 
当他走了以后,兴奋的拉马特问德·比尔娜夫人说: 
“那么,您觉得他怎样?” 
她犹犹豫豫地用一种不高兴而且兴趣不大的神气说: 
“还算有趣,可是烦人。” 
小说家微微一笑,于是想:“老天爷,他没有赞赏您的打扮,而且您是您这些摆设里唯一没有引起他注视的。”接着,说过几句应酬话以后,他走到德·马尔唐郡主身边坐下,给她献献殷勤。德·伯恩豪斯走近了房子女主人,拿过一张矮脚凳坐下,像拜倒在她的脚前。玛里奥、马西瓦、麻尔特里和德·帕拉东先生还继续在议论那位雕刻家,他在他们的心里留下了强烈印象。德·麻尔特里先生把他和古代大师相比,这些大师的一生都由于对表达“美神”的专一和永不满足的热诚而变得光彩辉煌;于是他用一些繁琐、精确而令人厌烦的话对此大加发挥。 
马西瓦懒得听这种与他的本行毫不相干的艺术议论,朝德·马尔唐郡主走过去,坐到德·拉马特身边,这一位很快就把位置让给他走过去参加到男人们那一堆里。 
“我们走吗?”他对玛里奥说。 
“好的,很高兴。” 
这位小说家喜欢晚上陪着客人一边沿着人行道走,一边聊天。他声音又短又尖锐刺耳,像是会钩住了房墙往上爬。他感到,这种良夜密谈,能使人头脑清新,口齿流利,才智横溢,出语惊人。这时与其说他在谈天不如说他在独白。他能在这种情况下为自己赢得使他足以自满的尊敬,而两腿和腑脏的轻度疲劳则为他提供了安然入梦的条件。 
但是玛里奥已经精疲力竭了。自从他迈进这张大门以后,一切不幸,一切苦难,一切忧愁和一切无可挽回的希望破灭都在他心头翻腾。他再也没有办法了,他再也不想这样过下去了。他要即刻远走他乡再也不回来。 
当他向德·比尔娜夫人告辞时,她心不在焉地对他说了声再见。 
这两个男子汉孤零零地上了马路。风转向了,白天的寒气已经消退。天气暖和舒适,就像春天一场雨雪过了两三个小时之后那样舒适。满天星斗都在眨眼,仿佛在广漠太空里,一阵夏日微风催醒了星光闪烁。 
人行道干了,已经是灰色的,而在大道上还有一滩滩水在煤气灯光下发亮。 
拉马特说: 
“多么幸运的人,这个普雷多莱!……他只爱一件东西,就是他的艺术,他想的只有艺术,看见的也只有艺术,他活着只为艺术;而艺术就占满了他,使他宁静,使他快活,使得他的生活幸福美好。这真是一个古老世系的伟大艺术家。唉!他很少为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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