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心》第30章


他站起来,走下岩石坡,迈开大步往前走,可是摆脱不了的烦恼压得他挺不起来,仿佛他把这些烦恼都驮到了腰上。 
他使劲加快了步伐;在看到阳光透过叶丛照下来,或者闻到一阵从松枝上淌下来的松枝香味时他暂时也能得到一些舒缓的感受,像是对未来远景宽慰的预感。 
他突然停了下来,心想:“我这不是散步,我是在逃。”实际上他是在往前逃,了无目的;他在逃遁,而夭折的爱情造成的痛苦在后面追逐。 
接着他用从容的步伐重新继续走。树林的面貌在变,变得更茂密、更郁郁葱葱,因为他走到了最暖和的地带,到了令人赞绝的山毛榉林区。这儿没有残留一点冬天的气氛。这是一个奇特的春日,它仿佛在昨天晚上方才降临,真是新鲜,真是朝气蓬勃! 
玛里奥走进了那些越来越高的巍峨大树下面的矮树丛里。他一直朝前走,一小时,两小时,穿过交错的枝柯,穿过数不清的,被树液涂得绿油油的树叶丛。树荫组成的穹窿遮天蔽日,支托在许多长长的立柱般的树干上,正的歪的都有,有时是白的,有时被附在树皮上的黑色藓苔弄成了暗色。这些树干越长越高,一根高似一根,俯视着在它们脚下胡生乱长的矮林,像遮在矮树丛上的一片厚厚的乌云,阳光从中间瀑布一样直泻下来。如火雨的阳光在这片广袤的叶丛中漫溢流去,使叶丛不再是一片丛林景色,而像是在黄光照耀下、一片翠绿的雾气在蒸腾发光。 
玛里奥站住了,惊奇感动得无法形容。他在哪里?是在森林里还是掉进了一个海底?一个光和叶组成的海底,一个绿光下的金色海底? 
他觉得自己好些了,痛苦隐暗了一点,心情平息了一点,于是他躺到铺满棕色枯叶的地上,这些枯叶都是这些树在披上了新装的时刻才让它们掉下来的。 
他一边享受着土地的凉爽和空气的清新温和,同时不久便想起了一个愿望,开始时是隐隐约约的,希望不是独自一个人在这块令人神往的地方,后来就变得更清晰了,他想:“唉!要是有她在这儿,陪着我,我!” 
他突然又想起了圣·米歇尔山,于是又记起了迎着大海的风和金色的沙滩,那个处于新生爱情苏醒中的她与她在巴黎时多么不同,他想,只有那一天她曾在几个小时里爱过他一点儿。是的,在那条潮水退下去的道路上,在回廊里,她曾呶呶念叨他的小名“安德烈”,仿佛在对他说:“我是您的”的那一瞬时,还有在狂人道上他几乎在空中将她抱起来的时刻,她曾对他有过类似冲动;但是自从她卖弄风情的脚步重新踩到了巴黎的人行道上以后就再也不曾有过了。 
可是在这里,沐浴在青葱翠绿之中,在这个由新鲜活力组成的另一种潮汐之中;曾在诺曼地海岸遇到过,瞬息即逝的甜情蜜意会不会又回到她的心里呢? 
他仰天躺着不动,一直沉浸在幻想的苦液里,视线迷失在树梢上起伏如浪的太阳光辉里;于是渐渐地,他闭上了双眼,在树木的大沉寂里进入了麻痹境界。他终于睡着了,等到醒来时,他发现已经过了下午两点钟。 
站起来以后,他感到自己的伤心减轻了一点,痛苦也减轻了一点,于是重行上路。他终于走出了茂密的林子而到达一个大交叉路口,六条高得出人想象的道路像一个圆环的半径聚在这儿,而后再遥远地消失在染得一派翠绿的明净茂盛的叶丛中。一块标牌上注明了这儿的地名是“王公树丛”。这真算得上是山毛榉王公园的首都。 
有辆马车过去。这辆车没有人,闲着的。玛里奥搭了车,让它送到马尔洛特,他想在小饭店里吃过饭后再从那儿走回蒙蒂尼,因为他饿了。 
他想起了昨天见过的这家刚开张的饭店:柯罗饭店一家,仿巴黎黑猫酒店模样,按中世纪方式雅致装修的农村咖啡馆。他在这儿下了车,从开着的门走进一个大厅,里面摆着些老式桌子和一些不方便的长板凳,像是供接待上一个世纪酒客用的。在房间的深处有个妇女,很可能是个年轻女人,站在一架双折小梯顶上,将些老式餐具挂到她够不着的钉子上。有时她踮起双脚,有时踮起一只脚,她挺长了腰身,一只手扶着墙,一只手拿着盆子,因为她的身材很美,显得动作轻巧漂亮,每个动作使她从手腕到踝关节的曲线都呈显出优美的变化。因为她背对着他,一点也没有听到玛里奥进来并且站在那儿端详她。他想起了普雷多莱;于是对自己说:“瞧!这真是优美!她很婀娜,这个小姑娘。” 
他咳了一声,惊得她差点儿摔下来。可是等她站稳了,她就从梯子顶上用走钢丝姑娘般的轻盈姿态跳下来,微微笑着向顾客迎过去。 
她问道: 
“先生,您想要什么?” 
“吃顿饭,小姐。” 
她直统统地说: 
“吃正餐也许更合适,因为现在是三点来钟。” 
他回答说: 
“那就说定是正餐吧,要是您想那样。我在林子里迷了路。” 
于是她给过路客人报了挑选的菜名。他点了菜后,坐下来。 
她将菜单送走后,回来就摆上了餐具。 
他眼光跟着她转,觉得她可爱活泼而且单纯。她一副干活的打扮:裙子撩高了。袖子卷起来,敞着脖子,一副讨人看着欢喜的轻巧的小模样。她的上衣贴身裁的,她一定对自己的身材很自豪。 
乡野生活使她的面庞染上了朱砂色,略略有些发红,看起来面颊太丰满一点,有点面如满月,可是有一种盛开花朵的鲜润味道,一双棕色的眼睛亮晶晶的,张得大大的嘴巴里露出满口漂亮牙齿,浓密的栗色头发表露出这个年轻健壮的身躯里蕴藏着充沛精力。 
她拿来了小红萝卜和奶油,于是他吃了起来,不再看她。他要了一瓶香槟酒,想把自己灌醉;他把酒喝得干干净净,喝过咖啡后又要了两杯茴香酒,因为他出来以前只吃了一点儿冷肉和面包,肚子里几乎是空的,他感到自己有点酒上了头,麻痹了,因为头晕得厉害使他心宽了点儿,他以为这就是忘却。他的种种念头、痛苦、烦恼像掺进了清亮的酒里,淹没在里面,片刻之间酒就使他痛苦的心变成了几乎没有感觉的心。 
他慢慢地走到蒙蒂尼,回到自己家里,很乏、很想睡,黄昏来时他就躺下了,而且立刻就睡着了。 
可是他在沉沉黑夜里醒过来了,不舒服,心里乱糟糟的,仿佛被赶走了几小时的一场梦魔又悄悄回来了,来就是为了打断他睡觉。她在那儿,她,德·比尔娜夫人回来了,在他周围游荡,德·伯恩豪斯一直陪着她。“真是,”他对自己说,“我这会儿吃起醋来了,这为的什么?” 
他为什么嫉妒?他很快就明白了!尽管他怕,他苦恼,然而在他是她情夫的时候,他觉得她是忠诚的,虽没有冲动、没有爱情,但是忠诚,抱着一片忠贞不贰的决心。现在他截然将关系断绝了,他让她自由了:这就算完了。她现在是不是仍然没有私情关系呢?是的,在一段时间以内也许如此……那么以后呢?……她之所以一直为他保持忠诚,而且他对此也无可置疑,是不是由于她曾隐隐约约预感到过,有朝一日她如果因为厌倦而离开了他,离开了玛里奥时,经过或长或短的一段休息之后,她会不会因为倦于孤独而不是为了爱情,仍得找一个人来替代他,就像她因为厌腻了他的眷恋之情而抛弃了他一样?不是也有些女人由于怕找接班人而保持情夫长期不换吗?而且对像她这样的女人而言,挽着胳膊的男人常常被更换看来是不合适的;她太聪明了,不会去招惹不光彩不谨慎之类的评议,她富有敏感的道德廉耻心,保护她免遭耻辱。作为一个上流社会的女哲人而不是谨小慎微的资产阶级女人,她不怕有个别秘密爱慕者,但是她的对爱情淡漠的肌肤会在想到一连串的情夫时,就厌恶得打颤。 
他让她自由了……可是现在呢?现在她肯定会从另外那些人中选上一个!这许是德·伯恩豪斯伯爵。他想这个猜测不会错,于是他立刻因此痛苦到了不可想象的程度。 
他为什么要断绝关系?离开了忠诚的、友好的、动人的她!为了什么?是因为他是个耽于肉欲的鲁汉,不理解没有肉体冲动的爱情? 
确实如此吗?是的……可是还有别的原因!最主要的是他伯痛苦。他逃避:逃避赢得的爱情的回报及不上他付出的爱;逃避在他们之间产生的残酷感情消退,吻时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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