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心》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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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黎明,他一直在这些想法上翻腾,它们像一群狗似的咬他的心;后来他站起来走到了河边。 
一个渔夫在小堰附近撒罩网。水在阳光下打漩,于是当这个人拉起了他的大圆网放到他的船头板上的时候,那些细长条儿的鱼在网下乱跳,像是用充满活力的白银做的。 
在和煦的晨风和飘着淡淡虹彩的跌水水沫里,玛里奥心气平静下来;他感到仿佛在他脚边流过的水在它不停的迅速流逝中,略略带走了一点儿他的烦恼。 
他对自己说:“我确实做对了;我几乎变得太可怜!” 
回到家里时,他拿起了在过道上看见的吊床,将吊床挂到了两棵椴树之间。躺到床里以后,他尽力什么也不想,只看着水波的流走。 
他这样在舒舒服服的迷糊状态里过到了吃午饭的时候,在一种从身体的舒适过渡到了心灵舒适状态里,他让吃饭的时间尽量拉长,以延迟白昼的消逝。但是有一件事等得他心焦,那就是等信差。他曾给巴黎和枫丹白露去过电报,要他们给他转信过来。他什么也不曾接到,一种彻底被人遗弃的感觉开始压迫他。为什么?他不可能期待从乡村邮递员挂在腰间的黑箱子里得到任何快活的,使他心安,使他心情平静的东西;只能是些无用的邀请信和老生常谈的信件。那么为什么要盼这些未知的纸片,仿佛里面有他心灵的救星呢? 
是不是在他内心深处藏着她会给他写信的虚妄期待? 
他问那两个女佣里的一个说: 
“邮政什么时候来?” 
“中午来,先生。” 
正是这时候。他越来越不定心地注意听外面的声音。外面门上刚响起拍门的声音就把他惊起来。邮递员实际只送来了些报刊和三份无关紧要的信。玛里奥读社会新闻版,读了又重读,感到乏味就又出门去。 
去哪儿呢?他回到吊床上,又重新在吊床里躺下。大约过了半个小时,他猛然感到必须换换地方。去林子里?是的,林子很美,可是那儿好像比家里还要沉深寂寞,也比村子里深沉。村子里偶然还有些生活的嘈杂声音。这种树和树叶丛中的寂寞无声会把他浸渍在忧郁和悔恨里,使他沉湎于痛苦之中。他重新开始追忆他昨天的长时间散步;于是他想起了在柯罗饭店看见的那个动作灵活的小女佣,他对自己说:“对了!我就到那儿去,在那儿吃饭!”这想头对他很有帮助,这是件事,一个花费掉几个钟头的方法;于是他立刻出发。 
村子里的长道,笔直地通到那个有两排矮矮白色瓦房的溪谷里,有的就沿着路边,有的坐落在一个有棵开着花的丁香树的小院深处,院子里一群群母鸡在热腾腾的粪肥上走来走去,还有些架在露天的木扶手梯子通到开在墙上的门里。有些农民在他们的房子前面慢吞吞地做家务活。一个勾着腰的老太婆从他的身边走过,虽然年纪已老,却仍然是灰黄夹杂的头发,因为乡下人几乎很少有真正白头发的。她身子裹在一件乡下老太婆的破烂短上衣里,在一条衬出了臀部棱骨的羊毛裙下面,露出两条干瘦多节的腿。她一对眼睛茫然地看着前面,这双眼睛向来只能看见些对她可怜生活有用的几件简陋东西。 
另外一个年轻点的女人,在她的门前晾衣服。胳膊的动作提高了裙子,露出穿在粗大踝骨上面的蓝色短袜和袜统以上的骨头,没有肉的骨头;腰身和胸脯又宽又平,像男人的胸膛,显出了这是一个没有身段的身体一定很难看的女人。 
玛里奥想:“这些女人!这些女人!瞧瞧这些女人!”德·比尔娜夫人的轮廓呈显到了他的眼前。他看到了她出色的风度和美貌,真是打扮装饰了供男人眼福的人体杰作,他为自己无可补偿的过失痛苦得心里发抖。 
于是他加快了步伐,为的是振作心情和思绪。 
当他走进马尔洛特饭店时,那个年轻女仆立刻认出了他,于是用几乎是熟稔的口气对他说: 
“您好先生。” 
“您好小姐。” 
“您想喝点什么吗?” 
“是的,先喝点,我而后在这儿吃饭。” 
他们商量了一阵先喝什么,接着又说好了吃点什么。他和她商量为的是让她说说话,因为她口齿清楚,带着巴黎的简洁声调,用词表达自如,和她动作的轻巧自如可以媲美。 
他一边听一边想:“她很可爱,这个小姑娘;我看这是一个风流女人的坯料。” 
他问她说: 
“您是巴黎姑娘?” 
“是的,先生。” 
“您到这儿很久了?” 
“十五天,先生。” 
“您喜欢这儿吗?” 
“现在还说不上,可是要说‘不’字,时间还太早一点;而且巴黎的空气使我劳累,而乡下使我恢复健康;主要是这一点我才决定来的。我给您去拿杯苦艾酒来好吗,先生?” 
“好的,小姐。还请您告诉厨师或者厨娘,把我的菜做好一点。” 
“您放心,先生。” 
她走开了,让他一个人呆着。 
他走到饭店的园子里,坐到一个葡萄藤架子下面,在那儿品味他的苦艾酒。他在那儿一直坐到天黑,一边听一只关在笼子里的乌鸦叫,一边看着那个小女佣人偶尔走过。她看出了他喜欢她,就在这位先生前面装做文雅,卖弄风情。 
他和昨天一样,喝过一瓶香槟酒下肚以后走了;可是黑沉沉的道路和夜晚的凉意很快就驱散了他轻微的醉意,一股压不住的凄凉重新涌上了他的心头。他想:“我该干什么呢?就在这儿呆下去?我是不是要老呆在这种惨兮兮的生活里受罪呢?”他弄到很晚才睡着。 
第二天,他重又到绳床里摇摇晃晃,那个一直在眼前撒网的男人勾起了他去钓鱼的念头,一个卖钓线的杂货商教他怎样从事这种安安静静的运动,甚至自荐指导他头几次的试钓。这个建议被采纳了,从九点开始到十二点,玛里奥作了很大的努力,始终紧紧张张,结果钓到了三条小鱼。 
吃过了饭,他重新又到马尔洛特去。为什么?去消磨时光。 
那个饭店小女侍见到他就嘻开了嘴。 
他也微笑,对这份交情感到高兴,于是设法同她聊天。 
比昨天更熟了些,她搭话了。她叫伊丽莎白·勒德丽。 
她的母亲是个散户缝纫工,去年过世的;父亲是个会计员,经常酗酒,失业,靠妻女劳动过日子。他已经跑掉了,因为只剩下小姑娘整天一个人在阁楼里缝纫收入,对付不了两个人的缴用。于是轮到她倦厌了这种冷清的活计,她就到一家便餐店里当女侍,在那儿呆了将近一年,因为她觉得太累,她服伺过马尔洛特柯罗饭店的创办人,他就雇了她,晚些时候还有两个年轻人要来做一个夏天。这个老板肯定很懂得招徕顾客。 
这段故事很使玛里奥感到兴趣,他一边像对待小姐一样对待她,一边很技巧地问她,使她说出了被一个醉鬼毁了的凄惨贫穷家庭希奇古怪的细节。她无依无靠,到处流浪,一无亲戚,但仍然快活,因为她还年青。她感到这个陌生人确实关切和热心注意她,于是敞开心扉放心谈,她几乎说得不能自己,言谈不亚于她四肢的机灵。 
她说完了时他就问她: 
“那么……您一生都打算做女侍吗?” 
“我不知道,我,先生。我哪能猜到明天会轮到我什么事呢?” 
“然而,该想想将来。” 
她脸上是一副思索的样子,但很快就消失了,她接着回答说: 
“我听天由命。活该!” 
他们分手时成了朋友。 
他过了几天又来了,后来又来了一次,像是隐隐约约受到了这个被人遗弃了的女孩子天真对话的吸引后来就常来了。她轻松地东扯西拉,排解了一点他的苦恼。 
可是当他晚上走回蒙蒂尼的时候,他想起了德·比尔娜夫人就绝望得要命,心乱如麻。到天亮时,他略为心宽一点,到天黑时,重落到他心上的又是令人心碎的懊悔和极强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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