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词典评》第11章


到自己的天堂?容若可曾在注定的那个金粉世家里冲到自己的渔村蟹舍? 
在真正的那片北方的极寒之地,多年之后,阿赫玛托娃也写过一首咏雪的名篇,她悠扬的哀歌弥漫在雪花的飞舞之中,在某一段已经被雪花遮盖而看不清方向的道路上,〃在某个不可考的远古的世纪,我和你曾在这路上并肩而行。〃……你,既是你,也是我;既是相知于我的你,也是天性中的那个我。我虽然刻骨地绝望于在今生今世里与今生今世的疏离,却不妨幻想在某一个不可考的远古的世纪,我,和我天性中那个真正的我在一条真正的属于自己的道路上,并肩前行。 
第35节:采桑子(谢家庭院残更立)(1)

采桑子(谢家庭院残更立)
谢家庭院残更立,燕宿雕梁。月度银墙,不辨花丛那辨香。
此情已自成追忆,零落鸳鸯。雨歇微凉,十一年前梦一场。
在纳兰词中,这首《采桑子》是颇为难解的一首,像是追忆,像是悼亡,扑朔迷离,踪迹莫辨。
大约来看,〃谢家庭院残更立,燕宿雕梁〃,这像是在写当下的实景,也像是在写一番追忆;〃月度银墙,不辨花丛那辨香〃,这就应该是怀念当初的一段情缘了;下片开始〃此情已自成追忆〃,话锋转折,明证上片的情境属于〃追忆〃;〃雨歇微凉,十一年前梦一场〃,是在说从被〃追忆〃的那段日子直到现在,已经过了十一年了,回想起来,恍如一场大梦。 
〃谢家庭院残更立,燕宿雕梁〃,谢家、谢娘、谢桥,这都是容若词中常用的意象,甚至因此而有人推断容若的某位恋人必定是个姓谢的女子。真相是否如此,却让人无从琢磨了,毕竟,谢家、谢娘这般词句早已有其特定的指向涵义,纵然巧合为写实并非绝无可能之事,但若为凿实之论,毕竟还是需要一些证据的。 
从词句的字面来看,在华丽的雕梁上,燕子还在轻轻地睡着,这正是夜阑人静的时候,却有人独立中庭,一夜无眠。……这两句词,十一个字,短短地便勾勒出了这样的一副完整的画面,但是,我们却无法根据词意把这个画面用画笔真正地勾勒在纸上,因为我们分辨不出这个无眠而独立中庭的人究竟是谁……是容若自己,还是那个被他思念着、爱慕着的谢娘? 
这便是诗与画的区别之一。从王维始,人们便有〃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说法,但诗句对一个具体情境的描摹却未必都是可以用画笔表现出来的,因为诗句有时候会被刻意或无意地留〃空〃,或者说,留下一些歧义,而这歧义因为可东可西、可此可彼,而无法被具体落实为一个确定的意象。现在我们遇到的便是这样的一个问题:这个人,这个在谢家庭院里无眠而独立的人,究竟是谁? 
无论是谁,无论是他还是她,在语意和情节上都是讲得通的。第一种解释是:这个院子既然是〃谢家庭院〃,不眠而独立的自然应该是那位被容若爱着的女子吧?容若在思念情人,却反过来说是情人在思念着自己,这种表达是诗词里的一个传统手法,为唐宋以来所习见。情人在思念着自己,心焦地看着月亮在慢慢移动着,慢慢地照进了银光铺满的院墙…… 
第二种解释是:容若在十一年后站在情人当初住过的院落里,一夜无眠,沉思十一年前的往事,那时候,也是这样一个月光明媚的夜晚,月亮偷偷地照进了院墙,自己也跟着月光偷偷地溜进了院子,偷偷地和恋人相会。……这可不是过度阐释,〃月度银墙〃之所以可以产生出这样的一个暗示,就是因为下面这句〃不辨花丛那辨香〃。 
〃那〃,就是现代汉语中的〃哪〃,这一句脱胎自元稹的《杂忆》,容若只是换掉了一个字而已,元稹的诗是:
第36节:采桑子(谢家庭院残更立)(2)
寒轻夜浅绕回廊,不辨花丛暗辨香。
忆得双文胧月下,小楼前后捉迷藏。
元稹这首诗的来历,有人说是悼亡之作,也有人说就是《西厢记》的本事。现在看来,后者似乎更加可取。元稹就是《西厢记》中张生的原型,〃忆得双文胧月下〃的双文就是崔莺莺的原型。元稹在婚前曾和双文有过一段始乱终弃的热恋,这首《杂忆》就是元稹回忆当初那跳墙约会的心动场景:那时候,天气略微有些凉意,夜色浅淡(也正是容若词中〃残更〃的时候),回廊曲折,朦胧难辨,〃不辨花丛暗辨香〃语涉双关,表面是说在夜色当中难以辨认花丛的位置,故而只能靠花丛的香气来判断方向,暗示的意思则是:在花丛的芬芳之中暗中辨认恋人身上的香气,偷偷地摸索着她的位置,然后,就是说双文姑娘在朦胧的月色底下欲迎还却,和自己玩着捉迷藏的游戏,不让自己轻易找到。 
元稹其人,悼亡诗写得真切感人,写成了历代悼亡诗中顶峰上的顶峰,而这首《杂忆》(这是一套组诗,一共五首)却可以说是在悼亡之后的另外一番悼亡,是雕像的影子,是月亮的背面。是呀,最难知的,始终都是人心。 
〃不辨花丛暗辨香〃,明末王彦泓《和孝仪看灯》也袭用过这个句子,也是改了一个字。王诗是:
欲换明妆自忖量,莫教难认暗衣裳。
忽然省得钟情句,不辨花丛却辨香。
王诗是写女子和情人在灯会相约,怕情人在人群中找不出自己,便打算换上明艳的妆饰,这时候却忽然想起了一句爱情格言,〃不辨花丛却辨香〃,那还是原样打扮好了,就让情人来个〃闻香识女人〃吧。 
……以上就是容若词中〃不辨花丛那辨香〃一句的所本。这样看来,似乎倒和前文讲过的那个容若的小表妹能够搭上一些关系,难道这就是在暗示着容若趁着国丧混在喇嘛的队伍里偷偷入宫,在无数的宫中女子当中和表妹的那次无言的一晤?如此说来,〃月度银墙〃的〃月〃不正是容若的自比么? 
容若的挚友顾贞观的词集里也有一篇《采桑子》,和容若此篇无论在用韵和词句上都大大相像,很像是一篇和作:
第37节:采桑子(谢家庭院残更立)(3)
分明抹丽开时候,琴静东厢。天样红墙,只隔花枝不隔香。
檀痕约枕双心字,睡损鸳鸯。辜负新凉,淡月疏棂梦一场。
抹丽就是茉莉,在茉莉花开的时节,本该也是诗酒琴棋的日子,但斯人却毫无意绪,静默无言。困扰他的正是浓浓的相思,而这相思,隔着一堵〃天样红墙〃,她在墙里边,他在墙外边。高高的红墙隔断了两个人,却隔不断两颗心,此即〃只隔花枝不隔香〃。但世间最苦之事莫过于心相连而人相隔,于是〃檀痕约枕双心字,睡损鸳鸯〃。 
檀痕,是沾染着胭脂香气的泪痕;约,是覆盖的意思;双心字,是枕头上织就的双心图案。这一句想像红墙那边的女子,泪痕沾湿了枕头,彻夜难眠,日渐消瘦憔悴。那相恋的日子,那大好的青春,就这样徒然错过,只剩下淡月照窗棂,迷迷茫茫,恍如一梦。 
顾词或许可以作为解读纳兰词的一个参照。这样看来,传统的认为这是一首悼亡诗的说法恐怕站不住脚,容若和他十一年前的爱情并不曾人鬼殊途,只是隔着一堵〃只隔花枝不隔香〃的〃天样红墙〃罢了。 
〃此情已自成追忆,零落鸳鸯〃,化自李商隐的名句〃此情可待成追忆〃……下片语气一转,当初那〃月度银墙,不辨花丛那辨香〃的往事早已经成了空空的追忆,鸳鸯零落,各自东西。容若沉吟至此,忽然惊觉〃雨歇微凉,十一年前梦一场〃,雨停了,空气中有了浅浅的凉意,仿佛往事过去了,心头便是浅浅的凄凉。十一年了,过去的,也许只是一个梦吧? 
也许只是一个梦吧?……这是容若的自我开解吗?十一年的间隔也难以忘怀的爱情,也终于会从寒战到麻木、再到松手吗?是呀,是会像Emily Dickinson那样如挨过冻的人记起了雪吗:
This is the Hour of Lead
Remembered; if outlived;
As Freezing persons; recollect the Snow
First…Chill…then Stupor…then the Letting go…
第38节:采桑子(而今才道当时错)(1)
十一
采桑子(而今才道当时错)
而今才道当时错,心绪凄迷。红泪偷垂,满眼春风百事非。
情知此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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