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夜路请放声歌唱》第17章


仿佛一切从不曾真正地过去,仿佛随时可以醒来。醒来,厚重的蓝灰色蚊帐低垂,木格子窗棂外的空气明亮安静。老外婆艰难地起身,艰难地穿上斜襟罩衣,然后坐在高高的床沿上,缓慢地,一圈一圈地缠着裹脚布,裹脚布尽头系了枚黄灿灿的小铜钱。她缠到最后,就把那个小铜钱仔细地别在带子里。
总有一天,我会回到过去,亲自替她缠一回,边缠边落泪。我从不曾像此刻这样深切地体会到:时间并不是流逝着的!那片刻不停地进行着的只是时间呈现给我们的模糊面目。而在时间内部,是博大开阔的。若将它的每一刻,每一刹那,都无限地细分开来的话,会发现,时间的行进,其实都在向着“停止”无限地靠拢。
第32节:报应(3)
使我所记起的那些事情,总是一不留神就把我拉回到过去,令我清晰地停止在某个过去时刻,动弹不得,并以那一刻为起点,缓慢地重来一遍。
我从来都不曾随着时间而去,永远都停止在过去一些时刻里,承受着当时的重负。
老外婆和房子里的其他家私没什么不同,那么安静、陈旧,从不曾流露过任何意愿。
偶尔会有那么一两次,她会吃力地翻摸贴身的衣服,取出一小叠毛币分币,耐心地数出一毛五分钱。再耐心地等待我出现在她面前,往往是一等就是大半天。
她说:“娟啊,我想吃锅盔。” 
我说:“老外婆,你想吃甜的,还是咸的?” 
她总是回答:“在许啥子。” 
意思就是随便什么都行。
每次买回来,她总是会和我分着吃。
于是后来我就故意只买咸的,不买甜的了。因为我发现,甜锅盔是软的,买回家后,老外婆只会给我分一半。而要是咸锅盔的话,则很硬,她只能把锅盔中间柔软的那一点点掏出来吃了,剩下绝大部分全让给我。
她没有牙齿,一颗也没有。
我一直都给她买咸锅盔,但是她从来不曾抱怨过什么。每次就只吃那么一点点,吃完后又长久地进入悄若无物的安静。一动不动,眼睛深深地看着空气中没有的一点。
相比之下我和外婆感情很好。现在想来,大约因为她是知觉明确的,是能够沟通的。虽然那沟通也非常有限。
外婆脾气暴躁,性情热烈,我有些怕她。因此在她面前,一直小心翼翼的,是个懂事、规矩的孩子。
但她一转身,我就开始做坏事。我拆了凉席上的篾条编小筐玩;我把好好的床单撕一块下来,缝布娃娃、端午节的布猴子;我想穿新裤子,就把旧裤子剪坏;我把小手伸到外婆上了锁、但还剩一条窄缝儿的木柜子里偷糖吃,而那糖是亲戚们前来做客时送的,外婆舍不得给我吃,准备将来做客时再送出去;我还偷酒喝,经常偷,到后来,甚至有些酒瘾了,每天不喝一两口,心痒痒得很。
上了小学后,数学课开始学演算,我总是草稿纸不够用。有一段时间街上有小贩摆地摊卖一种可以反复使用的油纸本,演算完后,把本子上的塑料薄膜揭开再盖上,又恢复光洁了。我很想买一本,但是那个得花两毛钱,那是我想也不敢想的一个数字。在当时,两毛钱可以买二十斤红薯。于是我便自作聪明,打算自己做一个。我找来硬纸壳和塑料纸钉在一起,但是还差油,又不知道他用的是什么油,决定先用猪油试试。我跑到灶台后面去摸猪油,但是刚刚碰到陶罐,不知怎么的,手指头一晃,陶罐掉下来摔碎了,吓得我拔腿就跑。外婆回来,看到破碎的陶罐和涂了一地的半融的油块,生气地问:
“哪们了?”我说:“不晓得。”于是外婆开始骂老鼠。……还有一次,我一进门,看到老外婆不像往常那样无力地靠在竹椅上,而是向前倾着身子,伸出手去想够什么东西。我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原来,在她够不着的地方,有一张两毛钱的纸币静静地躺在地上。我连忙走过去抢先把钱拾起,若无其事地揣进口袋里。
我无所顾忌!我所做的所有这些事情,统统距离老外婆不到一米远。我所做的所有所有这些事情,因为充满了老外婆的注视,而显得说不出的恶毒……
再没有比漠视生命更恶毒的事了!当她还活着,还生生地活着时,我视她如死亡一般,忽略她的感受,抹杀她的存在。是啊,她残废了,一动也不能动,不能做任何事情,不能参与劳动,不能创造财富,甚至没有什么话可说。她活在世上,仿佛只为了等待食物和夜晚的到来。
于是,我就认为她是不应该的事物了!她坐在那里,没有表情,没有欲求,同房间里其他家私——床,木箱,泡菜坛子……静止在一起,深深地沉默。前来的不能迎接,离去的不加挽留。极纯粹地陪伴着时间的流逝——于是,我就认为她是不应该的了!
第33节:报应(4)
我认为她没有意志,回想起来,其实她有的,微弱地有着。但又因为这“微弱”已经触及到了她能力的极限,而显得那样强烈。
那时我还上小学,外婆开始做贩鸡蛋的生意。经常天不亮就起身,背着背篼赶早车,到逢场的乡坝赶集。
我便总是没有早饭吃。于是,老外婆便开始为我做早饭。
那时,谁都不敢相信她还能做饭!但是的确如此。每天时间一到,她就叫我起床,热乎乎的米饭整整齐齐地停栖在锅里。
她每次只给我焖米饭。她焖的米饭很奇特,不是外婆通常做的那样:先煮半熟,然后用筲箕沥去米汤再放进屉锅蒸。她是直接用炒菜的耳锅焖煮,焖出来的饭一点儿也不粘锅,而且也不会烧糊,弧形的圆锅巴整整齐齐,很轻易就剥落下来,中间是极诱人、极圆满的金红色,这色泽向四面放射开去,慢慢地过渡为金黄色、浅黄色、银色……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美丽的锅巴!
很多年后,我也试着像她那样焖米饭,但总是不得要领。只能用电饭煲或涂有防粘层的炒锅做才不至于粘锅,但始终无法出现那样美丽的锅巴。而且,米饭总是焖得粘粘连连,颗粒不爽。
我想,老外婆活了一百多岁,一百多年的时间多么不可想象啊!这一百多年里,她双手触过的事物,简直都渗进了她的掌纹中似的,她闭着眼睛也能知道眼前呈现的一切情景。她什么也不用听,不用主动去感觉了,一切会自己向她靠拢的——如同铁屑向磁石靠拢。她柔软地躺靠在竹椅上,面色苍白,眼睑低垂。其实,她是多么强大啊!——她多么熟悉这个世界,她身体里充满了强大的生活经验和对生活质量的准确把握……可是,她却死了,却消失了。这何止是可惜的事情?根本就是绝望的事情!
关于焖米饭这件事,在后来的岁月里一直萦然在怀。慢慢地,越回想,明白得越多,感激越多。她是在为我焖米饭——她的确是完全为了我才这么做的。因为她没有牙,从来不能吃硬的米饭,只能喝稀饭。而熬稀饭的话,得不停地守在灶台边照应着,她没有能力做到。
她在黑暗中慢慢地摸索起身,扶着竹几、凳子,一点一点挪到炉灶边,再慢慢地摸着米缸和水瓢,往锅里添米注水。又慢慢地捅开煤火,火光一点点窜动,水烧开了,水汽蒸腾。她努力弯下腰,盖上炉门,转以小火继续焖。天还没亮,灶膛之火闪耀着奇妙的红光,映在她百年的面庞上,黑暗中忽明忽暗地晃动着,而她一动也不动——那样的情景,是我今生今世所能感觉到的最刻骨铭心的寂寞。
老外婆死了,没人能证明那样的情景真的曾经存在过,也再也没人能那般对我——尽自己的一切努力,微弱地,微弱地对我——不仅只是对我,同时也在是对生命微弱地,微弱地,提出要求。
我和外婆都惊叹着那样的米饭,啧啧称奇。邻居们听说瘫痪了十几年的老外婆还能做饭,更是惊讶,都跑来看。都奇怪这饭是怎么焖的,火候怎么掌握的?为什么锅巴会这么完整、好看?
我常常想,她死后,这种焖米饭的奇特做法算是失传了,静静地,永远地……连同她一生的故事和情感。而后者一定是更为博大丰蕴的,如汪洋一般,如群山一般。当她瘫坐在竹椅上,接受我们的漠视,当她努力地,就着剁碎的咸菜一口一口吞咽着稀饭——她心中可有回忆?这回忆是否江河奔涌般浩浩荡荡? 
因为老外婆始终待在家里,我们出门从来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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