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杯茶第一部》第15章


进入艾斯科里后,大雨狂泻,司机说什么也不肯继续摸黑前进,摩顿森只好下车。到科尔飞至少还要步行好几个小时,他不得不在村长哈吉?麦贺迪家隔壁的商店里借宿一晚,躺在一袋袋稻米上,拼命把爬上来躲雨的老鼠赶下去。
好不容易到了清晨,暴雨仍然像世界末日般倾泻不止,吉普车司机也接了活计把一批货运回斯卡都,于是摩顿森决定步行上路。他一直想改变对艾斯科里的印象,努力去欣赏这个地方,但这个村镇已被“污染”得相当严重。所有往西北去的徒步者和登山队都会途经这里,许多人要在这里雇用挑夫、添补用品,不肖商人们已经学会了狠狠敲西方人的竹杠。换言之,艾斯科里的商人通常会哄抬物价,并拒绝任何议价。
摩顿森在一条积水深达半米、两旁都是土石屋圆墙的巷子里蹒跚前行,突然觉得上衣被人从后头拉住。他转身一看,一个满头虱子的男孩伸手向他讨钱。摩顿森从帆布包里拿了个苹果给他,男孩却随手丢进水沟。
第28节:造桥(2)
经过艾斯科里北边的一段路时,摩顿森得用衣角捂住鼻子才能呼吸。这里是无数登山队伍攀登巴托罗冰川的大本营,几百堆粪便发出阵阵恶臭。
摩顿森最近读了海琳娜?诺伯?霍吉的著作《古代的启示》,对作者的观点深有同感。诺伯?霍吉在此山南边的拉达克住了十七年。拉达克和巴尔蒂斯坦几乎一模一样。诺伯?霍吉研究拉达克文化近二十年之久,最后的结论是:比起无限制地“改善”拉达克人的生活水平,保存他们的传统生活方式——与土地和谐共处的大家庭生活方式——才能为拉达克人带来最大的幸福。
“我过去一直以为,人类的‘进步’是某种不可避免的趋势,不容质疑。”她写道,“我们被动地接受种种‘进步’的做法:在公园中间开一条车道,拆掉有两百年历史的老教堂,盖钢筋玻璃帷幕的银行……步调越来越快,生活却变得越来越困难。但在拉达克,我不再这么认为,我们不是只有一条路可走,我很幸运地目睹了另一种‘更正常’的生活方式——一种基于人类与地球共同演化的生存形态。”
诺伯?霍吉认为西方的开发者不应该盲目地给古老的文化强加上现代的“进步标准”,她提出工业国家应该像拉达克这样的民族学习,建造永续的社会。“在拉达克我看到的是,社群,以及人与土地的密切关系,比任何物质或高科技都更能丰富人类的生活。这时我才了解,另外一种生存方式是可行的。”
摩顿森爬上湿滑的峡谷继续往科尔飞前进,右边就是湍急的布劳渡河,他忽然担心一座桥可能给这个与世隔绝的村落带来的影响。“科尔飞的人生活非常辛苦,但他们身上有一种罕见的纯真。”摩顿森说,“有了桥之后,他们可以在几个小时内到达医院,不用再花上好几天时间,但我也担心外面的世界会改变科尔飞。”
村民们在河岸边迎接他,帮他坐进缆车。河岸两边是几百块大花岗岩板,堆在桥墩的预定位置等着开工。哈吉?阿里最后说服摩顿森,与其把石头千辛万苦运过河,或者看老天脸色从别的地方把石头运上来,倒不如从河岸两旁几百米的山腰处把石头切割下来用。科尔飞什么都缺,就是不缺石头。
大雨中,摩顿森领着一群人去哈吉?阿里家,讨论建桥的程序,一头黑色长毛牦牛站在两间房舍中间,正好挡住他们的路。十岁的女孩泰希拉拽着牦牛鼻环上的辔头,好声好气地叫它让路,她是村里受教育程度最高的侯赛因的小女儿。不过这头牦牛别有打算,好整以暇地拉出一堆冒着烟的粪,泰希拉见状赶紧把白头巾甩过肩,蹲下来把牛粪和成一个个小球,然后往屋檐下的石墙上摔去,好让粪球变干,以免这珍贵的燃料被雨水冲走。
到了哈吉?阿里家,莎奇娜握住摩顿森的手表示欢迎,他才想起这是第一次有巴尔蒂妇女敢碰他。她大胆地贴近他的脸,露齿而笑,仿佛在挑战他的惊讶。因为莎奇娜的热情欢迎,摩顿森也跨过限制,走进了她的“厨房”。里面有一个石头火炉,几个架子和一块变了形的砧板。摩顿森蹲在引火的草堆旁,跟莎奇娜的孙女嘉涵打招呼。小女孩害羞地笑着,用酒红色的头巾遮住嘴,又把整张脸藏了起来。
莎奇娜在一旁咯咯笑着,想把摩顿森赶出厨房,但摩顿森从旧铜壶里抓了把草药味的“潭布洛克”(高山茶),然后把水从塑料汽油桶倒进熏黑的茶壶,又给火里加了几把树枝把茶烧开。
他为开会的人们斟好茶,自己也拿了一杯,坐在哈吉?阿里和炉壁中间,牦牛粪燃烧的刺鼻气味弥漫在整间屋子里。
“我的祖母非常惊讶,葛瑞格医生居然跑进了她的厨房,”嘉涵说,“但她已经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了,所以也能接受。很快她的观念就改变了,她开始跟我祖父开玩笑,说他应该学学他的美国儿子到厨房帮忙。”
不过在事关科尔飞的重大问题上,哈吉?阿里从不放松警惕。
“我每次都觉得很惊奇,没有电,没有电话,没有收音机,但哈吉?阿里对布劳渡河谷和其他地区的信息都了如指掌。”摩顿森说。这次,两辆载着钢索的吉普车驶到距离科尔飞二十五公里的地方,突遇坍方落石,道路中断。哈吉?阿里告诉村人,道路可能好几个星期都通不了,重机挖土设备也不可能在这样的天气下从斯卡都出来抢修,他建议村里的壮丁全部出动,把钢索搬上来,这样就可以立刻开始造桥了。
第29节:造桥(3)
第二天,三十五位巴尔蒂男子,从十几岁的少年到和哈吉?阿里差不多年纪的白胡子老公公,在雨中走了一整天,背起钢索后再走十二个小时的山路回到科尔飞,他们的兴高采烈让摩顿森非常吃惊。每捆钢索重达三百六十公斤,穿过轴孔的木杆要十个人才扛得动。
摩顿森比科尔飞人高出一个头以上,他也想帮忙一起搬,却总让钢索歪向一边,最后只好在一旁看别人忙,不过也没人在意——大部分村民都曾受雇于西方登山队担任协作和挑夫,早就习惯了背着同样沉重的大包攀爬巴托罗冰川。
哈吉?阿里的背心口袋里总放着气味浓烈的烟草“纳斯瓦”,而且似乎是无限量供应,村民们一边嚼着烟草,一边愉快地前进。塔瓦哈跟哈吉?阿里合背一捆钢索,他对摩顿森说,为了改善村里的生活而辛苦工作,比起帮外国人追求当地人很难理解的登山“目标”要愉快多了。
回到科尔飞后,村里的壮丁合力在泥泞的河岸上把地基打深。季风雨一直在下,在这种天气里水泥没办法干,塔瓦哈和几个年轻人建议不如到山上去猎羱羊,还邀摩顿森和他们一起去。
摩顿森只穿着跑鞋、雨衣和夏瓦儿卡米兹,以及一件他在斯卡都市场买的便宜的中国毛衣,到了山上才发现衣服实在不够。不过其他六位村民也好不到哪儿去:塔瓦哈还好,穿着登山者送的皮面徒步鞋,另外两位是用皮革把脚包起来,还有一位穿着塑料凉鞋。
他们在持续变大的雨势中往北走,穿过一畦又一畦灌溉过的荞麦田。熟透的荞麦穗看起来像一根根“迷你”玉米,在暴雨狂袭下随穗秆摇摆跳跃。塔瓦哈骄傲地扛着一行人唯一的一支枪,那是一支英国殖民时代遗留下来的毛瑟枪。摩顿森简直无法相信,他们竟打算用这支古董枪击倒羱羊。
摩顿森看到了他从乔戈里峰下来时错过的桥——一座用牦牛毛绑在布劳渡河两岸巨石上的“藏母巴”,忽然觉得非常高兴。这桥通往艾斯科里,也正好位于科尔飞的边缘。如果当初他没有错过这座桥,没有误入科尔飞,接下来的人生很可能会完全不同。
他们往上爬,渐渐进入了峡谷的包围,天空的落雨和布劳渡河的水花一起,把他们浑身上下弄得透湿。山路紧依着陡坡蜿蜒上升,坡度令人头晕目眩。一代代巴尔蒂人把扁平石片卡在一起作为路基,以防脆弱的道路被山洪冲走。背着竹篮走在只有脚掌宽的山路上,巴尔蒂人却像走在平地上一般稳健。摩顿森紧紧靠着谷壁,跟着前面人的脚印一步步小心地走,下面就是布劳渡河,他实在没办法让自己不紧张。
布劳渡河在此处之丑陋程度,简直可以与孕育它的高山冰峰之美丽程?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