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杯茶第一部》第16章


布劳渡河在此处之丑陋程度,简直可以与孕育它的高山冰峰之美丽程度比肩。泥黄色的河水像是扭动着身躯的蟒蛇,在不见天日、布满黑棕色卵石的地下岩穴间咆哮着,让人很难相信这狰狞的湍流竟是孕育金黄荞麦穗和所有作物的生命之泉。
雨终于在他们到达比亚福冰川之前停了。一道光线从云层中射出来,照在东边的巴柯尔达斯峰上,将山峰映成一片柠檬黄色。这座海拔5800米的金字塔型高峰被当地人称为“科尔飞的乔戈里峰”,因为它的形状和乔戈里峰极为相似,像神祇般保护着他们的家园。科尔飞人将这个景象视为吉兆,塔瓦哈带领一行人开始向喀喇昆仑山脉的神祇们祈祷,承诺他们将只猎取一头羱羊。
要找到羱羊,他们得再往上爬。著名野外生物学家乔治?夏勒曾在喜马拉雅山区追寻羱羊及其近种的踪迹。彼得?马修森也曾在1973年跟随夏勒在尼泊尔西部山区研究“岩羊”,他将这段长途跋涉的艰辛山旅形容为“朝圣”,那是他后来的名著《雪豹》一书的蓝本。
在世界屋脊上行走,需要的不单是体力。夏勒在著作《沉默之石》中承认当自己走在喀喇昆仑山脉间——这里被他称为“地球上最荒凉的地方”——除了进行科学研究,更像是一场心灵的孤旅。“旅程中充满艰苦和沮丧,”夏勒写道,“但是这些山让我上了瘾,让我更想探索喀喇昆仑。”
第30节:造桥(4)
二十年前夏勒在此地徒步时,记录了羱羊和马可波罗羊的踪迹。经过多日的勘探,他对羱羊在恶劣环境中的适应能力更加惊叹。
高山羱羊是一种肌肉结实的大型山羊,巨大的弯角让它们很容易辨认——对巴尔蒂人而言,它们的弯角同美味的肉一样珍贵。夏勒发现,羱羊是喀喇昆仑山脉活动区域最高的动物,稳健的脚步让它们能走上海拔超过五千米的狭窄岩路,这远比捕食它们的狼或雪豹爬得高。只要有植被的地方就有它们的踪迹,它们每天需要觅食十到十二个小时,寻找草叶嫩枝来填饱肚子。
前方出现了一片硬冰,这说明他们已经接近比亚福冰川的冰舌末端。塔瓦哈停下脚步,从摩顿森上回送他的酒红色抓绒衣口袋里取出了一个圆形的东西,那是个“托马尔”(勇气徽章)。巴尔蒂人认为村里婴儿夭折是因为山里的恶灵作祟,因此每个婴儿一出生就在脖子上挂上“托马尔”避邪。遇到危险时,比如此刻需要在流动的冰河上行进,他们就会把“托马尔”戴上。塔瓦哈把用紫红色羊毛精心织成的大徽章绑在衣服拉链上,别的人也把各自的“托马尔”系好,一行人这才踏上冰川。
走在为打猎觅食才踏上冰川的人们中间,而不是为了冲顶,摩顿森对这片荒野有了全新的看法。难怪喜马拉雅最伟大的山峰都是到20世纪中叶才有人登顶——住在附近的居民从来没想过攻顶创纪录的事儿,住在世界屋脊上,光是努力维持温饱就把他们的精力消耗殆尽了。就这点来看,巴尔蒂人和被他们猎捕的羱羊其实没什么两样。
他们继续往西,在不稳定的冰层和湛蓝的冰川湖之间择路前行。冷热交替的季节性风化效应,不断将石块撬散松落,他们可以听到岩石掉落深潭激起水花的回声。北边靠近低空云层的地方,是著名的食人魔峰,这座海拔七千二百多米的山峰只有一次被征服的纪录,是在1977年由英国登山家克利斯?鲍宁顿和道格?史卡特创下的。但食人魔峰在他们下山途中就施以报复,史卡特最后被迫用两条断腿一路爬回大本营。
比亚福冰川爬升到海拔五千米,在雪湖位置汇入希斯帕冰川,然后一起向下流入亨札河谷。全长一百二十公里的希斯帕冰川,是地球两极之外绵延最长的冰川系统,这条自然公路曾是亨札河谷的土匪掠夺布劳渡河谷的通道,但如今除了偶尔让塔瓦哈兴奋的雪豹足迹,以及两只在高空好奇地盘旋着的秃鹰,整座高山大道上只有狩猎队伍在孤独行进。
摩顿森只穿着球鞋,又在冰上走了好几个小时,脚已经冻僵了。泰希拉的父亲侯赛因从背包中取出茎叶,折出好几叠干草,垫在摩顿森的耐克球鞋里。摩顿森一直纳闷,没有帐篷和睡袋,这些人该怎么度过山上的寒夜呢?要知道,远在西方人带来先进的登山装备前,巴尔蒂人已经在比亚福冰川上狩猎了好几百年。
每天晚上,一行人在两侧冰石成排的洞穴里过夜,巴尔蒂人对这些洞穴的位置了如指掌,就像沙漠中的贝都因人对水源地一样清楚。每个洞里都堆放着干燥的灌木,以及引火用的鼠尾草和杜松。从笨重的岩石堆下头,他们把先前存放的豆子和米拿出来,再加上在热石头上烤的骷髅状面包“库尔拔”,继续打猎所需的食物也就够了。
四天后,他们终于发现了羱羊的踪迹——散乱在平坦岩石上的一副羱羊骸骨,早被胡鹫和雪豹舔得雪白干净。接着塔瓦哈看见,骨头上方高处的岩架上有十六只羱羊正在觅食,他连忙喊着:“斯金!斯金!”斯金即巴尔蒂语的“羱羊”。羱羊巨大的弯角在变幻的天空下形成美丽的剪影,但它们的位置实在太远太高。塔瓦哈推测那头死掉的羱羊应该是被雪崩冲下来的,因为这里离它们觅食的地点实在太远。他把羊头和羊角从脊椎上扳松扯下,系在摩顿森的背包上,送给他当礼物。
比亚福冰川在高峰间凿出了比科罗拉多大峡谷还深的沟谷。他们往上走到冰川和拉托克峰北脊相遇的地方,这里的地形曾吓退过很多登山队伍。有两次他们都偷偷摸到了羱羊群下风处,但都被它们察觉,在他们来不及开枪时就逃开了。
第31节:造桥(5)
第七天黄昏时,塔瓦哈看到一只公羊站在他们上方,距离只有不到二十米。他把火药填进毛瑟枪,把钢弹装好,摩顿森和其他人都趴在他身后,紧紧贴着悬崖底部,免得被机灵的羱羊发现。塔瓦哈扳开枪管的支架,在一颗大石头上架稳,然后轻轻扣动扳机——但还是太响了,羱羊忽地转身面向他们,距离近得可以看清它竖起来的胡须。塔瓦哈扣下扳机,摩顿森看见他嘴唇蠕动,在默念祷词。
枪声震耳欲聋,震落了一阵碎石雨。火药喷得塔瓦哈满脸黧黑。摩顿森原本以为塔瓦哈失手了,因为那只羱羊还站得好好的——但几乎是马上,羊的前腿一跪,一股热雾从颈部的伤口喷到冰冷的空气中。它两次要挣扎着站起来,但终究还是慢慢安静了,最后一歪倒下。“安拉乎艾克拜尔!”科尔飞人齐声高喊。
屠宰工作在入夜后开始,他们把公羊的部分骸骨带进洞穴,升起了火。侯赛因熟练地操着和前臂一样长的弯刀,专注令他眉头微皱,给他睿智、瘦长的脸增添了一丝忧郁。他把羊肝切片然后分给大家。侯赛因是所有科尔飞村民中,唯一曾离开布劳渡河谷,在平原的拉合尔读到十二年级的人。但此时看到他在洞穴里弯着身子,两手沾血切着羊肉,摩顿森心想旁遮普省闷热平原上的学生生涯,对侯赛因来说早已远去——突然间他想到,侯赛因是最合适的教师人选,只有他胜任联结两个世界的工作。
狩猎队伍回到村子之前,季风雨已经彻底散去,天空晴朗无云。回到村里,他们受到了英雄般的欢迎。领头的塔瓦哈高捧羱羊头,押后的摩顿森则把他的礼物戴在头上——看起来就像是头上长了角。
一行人把小块羊肉分给挤在路旁围观的孩子,他们吮吸着这些珍馐,就像仔细舔着糖果。装在篮子里的上百公斤羊肉则平均分给所有参与狩猎的家庭。等到羊肉都下了肚,羊脑和着洋葱马铃薯都炖了汤,哈吉?阿里把外国儿子带回来的羊角挂在大门上方的一排战利品中间,那些都是他当年骁勇健壮的证明。
摩顿森把自己先前画的造桥设计图,带给吉尔吉特的一位巴基斯坦军队工程师看。工程师仔细检视之后,建议做些强化结构的修改,重画了一张详细的施工蓝图,清楚地标出钢索的位置。修改后的设计需要两座二十米高的石头桥柱,顶端加上宽度足够让牦牛车通过的拱形混凝土结构,还有距离水面十八点五米、全长八十六点六米的悬索桥面。
摩顿森从斯卡都雇了一班有经验的泥水匠来建造桥柱。石板很重,要四名村民合力才能抬起,而后平放在抹平的水泥上。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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