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华是一指流砂:张爱玲文传》第4章


它究竟只是个泡沫,是虚假的,不能带来爱与温暖。沉溺于幻想,也许可以得到暂时的快乐,却无法长久。这是可耻的逃避,是懦弱。即便真实的世界里充满了各种不堪………但她的确实实在在地在这里存在,她会继续成长,她会拥有自己的日常。
这也许是她最后一份天真的消亡,也是这个有着“天才”之谓的女童,用一种决绝的方法,告诉自己要强大起来,以面对这个五光十色却又寒冷的世界。
然而,即便在文学方面表现出极大的天赋,八岁的张爱玲仍然没有将自己未来的道路定格在“文学”上。她也喜欢绘画与音乐,甚至打算从二者中挑出一个作为终身事业。绘画,能将自己的内心直观地表现出来,它看起来更加容易获得观众;而音乐则是抽象的,它能够更加直接地与灵魂沟通。
当女童正在踌躇的时候,她偶尔看了一部与贫困画家相关的影片。在这之后,她果断地决定,要做一个钢琴家。或许有些嘲讽,九岁的孩子,就知道趋利避害,一切从现实出发。但这就是张爱玲,从来不避讳“拜金”的张爱玲。在之后的一段日子里,女童将大量的精力花费在钢琴上。
贫困的画家,在街角为人写生,只为了赚取一点零钱,用以果腹。寒风与酷暑,都必须承受。然而钢琴家,却能在富丽堂皇的音乐厅里,弹奏出优雅的音乐。这是一幅明亮的画面,让女童感到沉醉。
坐在钢琴前弹琴,是一件有姿态的事情。微微阖眼,手指在黑白琴键上跳跃,八个音符在脑海里盘旋,如同不同的小人着了艳丽的衣衫舞蹈。
即便张爱玲最终并没有成为画家抑或钢琴家,但那些绚烂的画面与流泻的音乐,已在她生命里留下深深的烙印。她偏爱用一些明亮的色彩,也会用铿锵的字眼。这是童年梦想的延续,它们虽然破碎了,却留下魂魄,化成文字,留下蛛丝马迹,让人能见到她有着“天才”之誉的童年的一角。
在那些已经不清晰的旧年华里, 女童一个人写着自己的故事,画着自己的画,弹着自己的钢琴。即便没有观众,满身的寂寥,她仍然保持着自己的姿态。她是“天才”。她一心一意,要寻找一个办法表达,让人们看到她在寻求着什么,她受到过怎样的伤害。
她仰起自己的下颚,姿态有些傲慢,让人感到不可亲近。如同一个独自站在舞台上的芭蕾舞者,一束极淡的光芒照在她身上,呈现带着些蓝的冷色调。她抬起手臂,伸长腿,摆出一个又一个的姿态。
她是一个孤独的舞者。
过早地窥透世事,让她变得沉默。“天才”之名,让她与普通孩子之间有了明确的划分。也许她也想要娇痴无知的童年,但她是“天才”,注定要不同于常人。“天才”闪烁着灼目光芒的文字下面,似乎写着一条灰暗的批注………寂寥。
她说:“我懂得怎么看《七月巧云》, 听苏格兰兵吹风笛(bagpipe),享受微风中的藤椅,吃盐水花生,欣赏雨夜的霓虹灯,从双层公共汽车上伸出手摘树顶的绿叶。在没有人与人交接的场合,我充满了生命的欢悦。”(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
“天才”让张爱玲能够感受、读懂艰涩的书本,听明白阳春白雪的音乐,从抽象的画作里看出快乐与悲伤。然而,“天才”却剥夺了她的交流能力,剥夺了她最基本的生活常识。
寻常的生活对她来说,变得格外艰难。补袜子、削苹果,她都无法自己完成。而在人多的地方,她感到自己如同被放在一个围满看客的台上,强烈的光线笼罩着她,这让她感到羞耻,无所适从。这是“天才” 带来的副作用, 这是光彩照人的天才梦隐藏于最深处的暗影。
生活总是残缺的,它不完满。它会带来许多快乐,与之相应的也有无数悲伤。对于常人来说,眼泪总有一天会干涸,伤口也会结痂、脱落,平滑上路。再大的坎也能过去,只要不断地降低痛觉感受程度,就可以麻木,就可以面不改色地攀过去,不怕低下头来哀求,不怕栽了跟头。
但对张爱玲来说,这是难以做到的。她是不同于常人的“天才”,她无法忘记痛苦,即便她不表现,她也将它们放在心中。它们不会消失,它们会不断地生长,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让她流泪,让她无所适从。
对这个世界,她表现出了极大的不信任。她太害怕………害怕受到伤害。于是,她将自己与这个世界隔离开来,彻彻底底地,做一个孤独的天才。
这位出生没落贵族家庭的女孩,凭着渊博的家学,从小就与文学结了缘。她三岁会背唐诗,七岁懂写小说,“从九岁时就开始向编辑先生进攻”。(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中学时,她就在校刊《国光》上发表了一系列习作:小说《牛》、《霸王别姬》,散文《迟暮》、《秋雨》和一些评论文章。遣词造句,老练圆通,令她在中学时就小有名气,才情初露端倪。
幼时的天才梦实现了,正如前面所说,张爱玲的生活到底是不完满的。层出不穷的痛苦,“天才”之谓不但不能解决,还会再填上更重的伤口。“我是一个古怪的女孩,从小被视为天才,除了发展我的天才外别无生存的目标。然而,当童年的狂想逐渐褪色的时候,我发现我除了天才的梦之外一无所有………所有的只是天才的乖僻缺点。
世人原谅瓦格涅的疏狂,可是他们不会原谅我。”(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这是张爱玲1940 年在《西风》杂志征文比赛的获奖作品《天才梦》里的一段告白,有些俏皮,也有一丝隐痛。
但她到底还是活在这个世界上,写着她的故事,过着她的生活。
“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一句苍凉收鞘的结尾,道出了生命的华丽与颓废,成为后人传诵的佳句。一个十八岁的少女,能够捕捉如此敏锐而怪异的感悟,不得不承认,“天才梦”非梦,她已然就是个天才。
她的母亲曾说,宁愿她死了………便可以不用处处受痛苦。然而张爱玲到底活着。她在文学史上留下了天才的一笔,也承受着旁人难以承受的痛苦。
这是一个泪中带笑的“小团圆”。
第二章 兵荒马乱
“煐”与“Eileen”
是个大路的名字。在这个世界上, 有各种各样的“Eileen”。她可以是白发苍苍的老太太、青葱可爱的少女,或者牙牙学语的小丫头。也许她在巴黎的咖啡馆里读着一份报纸,也许她在盛开花朵的阿尔卑斯山下吹风笛,也许她在香港铜锣湾购物,穿着十公分的高跟鞋走得噔噔地响……也许,她生在20 世纪初的上海,是一个原本叫作张煐的女孩子。
张煐九岁那年,父亲与母亲离了婚。身为新女性的母亲,坚持要将女儿送入新式的学堂。这便是她易名的最初缘由。
这一天,黄氏小学来了一对母女。母亲已三十来岁了,却扮得十分摩登。烫了头发,身上是掐身的旗袍,窄窄地将身段勾出来;走起路时,也是袅袅婷婷的。女儿虽稚嫩,但神色间已有几分成人的意思。她跟在母亲身后,看起来有些拘谨,但偶尔抬头时,目光移动,又令人感到淡漠而傲气。
母亲去为女儿做登记,打算让她在四年级插班。
“名字?”
母亲皱着眉头。“张煐”两个字到了嘴边,却吐不出来。怎样?念起来嗡嗡的,似蚊子叫一般,太不响亮。叫这样的名字,仿佛在气势上都输了一截,叫人觉得小家小气。那叫什么好?母亲略一思忖,道:“暂且把英文名字胡乱译两个字吧。”(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这样,张爱玲的新名字便被定下了。Eileen,张爱玲。
实际上,Eileen 也算是个讨喜的名字。译过来,意思是“讨人喜欢的、光亮的”。与寓意为“美玉”的煐相较,并不差太多。但似乎是它太讨喜,或者说有太多父母单为省事,竟让张爱玲有了两个名字也叫Eileen 的同学。
与人重名是一件尴尬的事情。好比一个女人,刚刚打扮停当,去外头闲逛,却发现迎面走来与自己穿着一样衣裳的人。两人面面相觑,自然都不会有好脸色。不过,衣裳好歹还可以换,但定了的学名,就不大方便再去改了。
张爱玲自己是很不喜欢这个“大俗”的名字的。与张爱玲本身的苍凉冷淡相比,Eileen 显得有些轻飘飘的。甜蜜,却毫无心机,太单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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