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华是一指流砂:张爱玲文传》第5章


张爱玲自己是很不喜欢这个“大俗”的名字的。与张爱玲本身的苍凉冷淡相比,Eileen 显得有些轻飘飘的。甜蜜,却毫无心机,太单纯,好似街头穿着蓬蓬裙、舔着雪糕走过来的女孩子。固然是可爱的,却涉世未深,里子太空。
多年以后,张爱玲提起这个名字时,还是耿耿于怀。她认为:“名字是与一个人的外貌品性打成一片,造成整个的印象的。因此取名是一种创造。”(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可惜她自己的学名,这样草率地被定下,又俗气,未免留下遗憾。
名字是美好的期望,故而人们都爱用好的字眼,讨个彩头。然而,Eileen 的简单与欢快色调,与张爱玲一生的辗转与凄楚相衬,却让人感到无奈。
在她的名字从“张煐”改为“张爱玲”之后,命运的天平仍然没有对她有丝毫的倾斜。进入西式的黄氏小学之后,母亲黄逸梵就与姑姑张茂渊一起,搬离了张家。在黄逸梵看来,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不必再待在那个令她感到难堪而痛苦的家中了。张爱玲的家里,“家”的氛围又降到低谷。
张爱玲感到,自己居住的地方,仅仅是一座房子,而不是“家”。
当然,房子是登样的,一看就知不是普通人家住的地方。花园里的植物也都侍弄得生机勃勃;上上下下,都有大帮佣人打点。吃穿住行,主人家丝毫不需要花心思。
然而,到底缺了些什么?
每每张爱玲从学堂回来后,都觉得“家”中的时光难挨。在父亲的坚持下,仍然在家听私塾先生讲课的弟弟,没精打采的,对学问不大上心。而固执的父亲,在毒瘾中越陷越深。
在这段日子里,张爱玲感到,这座宅子,从来没有这样阴森过。
屋子里的一切,看起来都显出陈旧的疲惫了。有时她站在窗前,看向自家的花园。玉兰花开得很盛,本应是欣欣向荣的景色,但那满树的花,看起来却似脏了的白手绢。无处发泄的抑郁,让眼中的一切都显得颓唐。
家中的气氛无比压抑,这压抑似乎缺乏一个宣泄的口子。直到这一天的到来。
在弟弟张子静的记忆里,事情是这样发生的:“在一九三一年的夏天,天气很热。有一天我父亲只穿了一件汗衫和短裤,仍然嫌热,就把一块冷毛巾覆盖在头上,两只脚浸在盛满冷水的脚盆里。那时正放暑假,姐姐在家。父亲看到我和姐姐,眼光呆滞,嘴里不知咕哝些什么。家里的佣人看他那样子都很害怕,担心他会发生什么事。我看了也很害怕,以为他快死了。”(摘自文汇出版社。张子静。《我的姊姊张爱玲》)见到这样的情形,年幼的姐弟到底还是慌了手脚。亏得佣人见情形不对,给姑姑张茂渊去了电话。对方匆匆赶来,将张廷重送入了医院,进行戒毒治疗,治疗的日子长达三个月。那是一段因绝望而显得愈发绵长的时光,张爱玲是怎样挨过去的,已无从得知。然而,那个夏天,必定成为她心头的一个结。解不开,碰不得。
这个夏天之后,张爱玲升入圣玛利亚中学。而戒掉吗啡的父亲,变得易亲近了些。这个意志消沉的男主人,在“重生”之后,似乎是良心发现般地与女儿之间更亲近了。
说起来,张爱玲对父亲的感情,其实是很复杂的。张廷重虽然有些遗少的恶习,早年间对待张爱玲还是宠爱的………她毕竟是个聪明的女儿。而且,在张爱玲的眼中,父亲虽也曾迷失本性,但她记得,他曾风度翩翩,是那样一个温文尔雅,生活得小有趣味的男子。
父女间的关系升温。张爱玲其实也明白,他只是个寂寞而无所适从的父亲和失去所爱的丈夫。他不明白自己的路应当怎样走,他其实深爱着自己的妻子,但她义无反顾地要离开他。他仅是太痛苦了。他无法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只能任她去了。
似乎“Eileen”带来的好运气,开始向张爱玲招手。张廷重会偶尔带着女儿出去看电影,或是进西餐厅,或是看戏。电影里演的故事虽然俗气,却好在热闹,让人感到这世界到底有火一般的热力,让心不那么寒冷。西餐厅里的异国美味,则能够让胃满足,不会空落落的。戏台子上的生旦净末丑更了不得,艳丽夺目的衣衫,用尽一切能够想到的颜色,水袖与袍角翻飞,赤橙黄绿青蓝紫,和着铿锵的唱词,令人似观一场盛大的烟火。这些趣味,让张爱玲于无形的重压里抬起头来,稍稍喘了一口气。
若说家里的氛围渐渐让张爱玲感到惬意,那么偶尔去看望母亲与姑姑,就是她的灰色少年时代中,带着阳光气息,闪亮的日子了。
母亲黄逸梵与姑姑张茂渊租赁了一处宽阔敞亮的房子。两人眼光不俗,房内布置得干净清新。钢琴、浅色家具、新鲜插花、播放舒缓音乐的唱片机,让一切显得轻松而又自在。她们还聘请了白俄厨子与司机,生活真是有声有色。
在这座充满阳光的房子里,张爱玲看到了母亲的宾客。她们谈论文学,她们一起唱歌、弹钢琴。一切显得闲适而优雅,富足、甜美得如同一个梦。这样的生活,才是一个“Eileen”应当拥有的。
然而,去看望母亲时,敏感的张爱玲心情到底还是有些忐忑。在母亲的家里,她是类似于“客人”的存在。
成长起来的张爱玲,面对母亲时,有着复杂的情感。她看到,这个女子是这样的璀璨夺目。渐渐增加的年龄,不能让她的艳丽减少分毫,反倒是这岁月在她身上添了些令人难以言喻的吸引力。举手投足之间,她都无比优雅,这让她的女儿感到自惭形秽。
黄逸梵是个让张爱玲仰望,却又不敢亲近的母亲。她是随时都能吹走的一阵风,带着植物的香气与海风的咸腥。她是张爱玲生命中的一轮明月,看起来皎洁,如梦似幻,但又太远,不可触摸,只能瞻仰,不能传递温暖。
果然,不久之后,这阵风再次吹走了。黄逸梵不安的内心,还是渴望着国外自由放纵的生活。于是, 她再一次挥别了这个暂时的“家”,远渡重洋,去寻求自己的爱与快乐。这个离经叛道的女人,几乎没有尽到做母亲的责任,但也许她想不到的是,张爱玲………这个她仅倾注了少量感情的女儿,竟然为她深深地影响。她的个人主义,她对各式衣衫的狂热,还有她骨子里不安定的因子,都在张爱玲内心深处扎根。
母亲离开后,张爱玲仍然会经常去她与姑姑合租的地方。虽然母亲已不在了,但那屋子里,满满的都是她遗留下来的气息。这一切都让张爱玲怀念,却又痛苦。圣诞节时,张爱玲会画许多贺卡,从中仔细挑出最好看的一张,让姑姑代她为母亲寄去。
小小的一张纸片,画满的都是张爱玲的困惑。她崇拜母亲,却无法从母亲那里获得足够多的爱。实际上,这个“母亲”,对张爱玲的沉默与木讷很不喜欢。她觉得,这个女儿并没有继承到自己的优点。不够淑女,不够讨人喜欢。甚至有一次与她一同上街时,带着嫌恶的神色。
在这之后的许多年中,张廷重再娶,张爱玲与继母产生矛盾,被父亲软禁。在她十六岁时,从家里逃出来,投奔再次回国的母亲。在这以后,张爱玲与母亲的相处,更类似于两个成年女人的相处方式。
公平,又怀着小心机。
生活给予张爱玲痛苦,这痛苦被无限的想象煅烧,最后铸成能够刺伤人心的冷硬文字,让无数人喟叹、流泪。人们记得张爱玲穿着旗袍的身影,但不知他们的眼能否看到,那个名叫黄逸梵的女子,是她旗袍上最艳丽的一朵花。冶艳,有着招摇的姿态,如同罂粟。
张爱玲曾说,在长大之后,她有许多次机会,能够将“Eileen”这个俗气的名字改掉。但她终究没有这样做。因为她不愿意忘了那个叫作黄逸梵的女子。这个名字,是黄逸梵赐予的。不改变,是眷恋、是纪念。她也曾埋怨过,为何她不能得到温暖而丰厚的母爱,但她不能停止对这自由之风一般的女子的仰视。
她不是“煐”,她不是一粒莹润内敛的美玉,她只能是拥有无数闪光棱角, 诡谲冷艳的暗红水晶, 让人不由自主地迷恋。她让“Eileen”这个俗气的名字有了不一样的韵味,有了遗世独立的苍凉。
她是张爱玲。
在这一刻重生阳光会普照每一个平凡或不平凡的下午。在这个像是死了的豪宅里,暗处是古墓般幽暗,光亮处是昏沉沉的烟雾,看着看着人便是要沉下去,陷进去了。
争吵声,又是争吵。?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