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赌》第21章


那会儿的冯山已经走火入魔了,他一心想赢回他冯家的尊严,确切地说是冯山自己的尊严,菊香的温情和声声呼唤,并没能唤醒执迷不悟的冯山。他一意孤行地走下去,像一个孤独的剑客,去厮杀,去拼搏,就是赌输了手臂,仍顽强地战斗下去。最后他赢了,让他的赌家杨六暴死在他的面前。他赢光了杨六的一切,也赢回了母亲的尸骨,他的心里曾得到过片刻的宁静和满足,可他失去了菊香和槐,他的至爱和骨肉。
那时他和文竹走到一起,又是另一种情感了。文竹看冯山真的就是一座山了,冯山看文竹时,她是一潭水,绕在山周围的水。这么多年的历练,冯山对自己终于看清了,看清的冯山,再仰头望着二龙山上的槐时,他终于发现此时的槐正如年轻时的自己,认准一条道,十头牛都拉不回了。这么多年和槐敌人似的相对,他有若干次机会置槐于死地,可他下不了那个手,也许槐也有机会下手,但也阴差阳错地放了他一马。
槐是他的儿子,他回望自己年轻时,恍若看到了今天的槐。
此时,文竹站在他面前,提出要上山解决和槐的恩怨,他明白解铃还需系铃人,他望着眼前的文竹,摇了摇头,轻轻淡淡地说:要去还是我去,槐的仇恨是冲我来的。
冯山要上山的想法,遭到了孔大狗等人的强烈反对,他们的任务是消灭槐,槐还没有被消灭,把自己送到山上去,这犯了兵家大忌。最后孔大狗提出,他要随文竹一同上山和槐进行最后谈判。
孔大狗经过这么多年历练,已经很有觉悟了,他宽慰着冯山说:营长,东北都解放了,一个小小的二龙山又能怎的?国民党几百万军队都跑的跑散的散,槐就百十号人,他还能变个天?营长,你放心,我上山去找槐,让他带着人马下山来见您。
冯山听着孔大狗的话,他心里并没有多少底,孔大狗的话句句在理,可槐毕竟是槐,他太了解槐了。如果槐这么想,也许他就不往二龙山上跑了,但现在,他并没有更好的办法,他只能同意孔大狗和文竹上山和槐进行谈判。
在山脚下,他为孔大狗和文竹送行,文竹显得平平静静,她冲冯山说:你回去吧,我知道槐要的是什么,要是我回不来,你也不要急着攻山,这山咱们上不去,再想想别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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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竹这么说时,冯山的心颤了一下,他看着眼前的文竹,就想起了菊香。这两个女人太像了,正因为她们的像,让冯山义无反顾地爱上了文竹。当初娶文竹时或许把她当成了菊香的替身。这么多年过去了,菊香的气息仍没从他生活中散去,也许文竹和菊香合在一起了,让他分不出彼此,他爱着文竹就像爱着菊香一样。
文竹说完这话,便和孔大狗一起踏上了通往山上的路,在半路上,文竹停了下来,坚决要让孔大狗回去,孔大狗便只能依了文竹,回到山下。
冯山望着文竹远去的背影,恍若又回到了若干年前,他走在风雪中,文竹站在他老屋前等着他归来。炕是热的,锅里的炖菜飘着油花的香气,他忍不住叫了一声,文竹回了一次头,认真地看了他一眼,冲他笑了笑。这一笑便定格在了他的心里。然后,他就不错眼珠地望着孔大狗和文竹的背影消失在他的视线之中。
他转过身时,看到队伍荷枪实弹地正站在自己的身后。他们做好了随时攻山的准备,几个连长就围过来,七嘴八舌地说:营长,和山上那小子谈什么,你下令攻山吧,就是我们营剩下一个人,也要把这山头拿下来。
冯山望着眼前这些出生入死的弟兄们,他一点都不怀疑自己队伍的作战能力,可他不想和槐这么鱼死网破。他给自己和槐都留了条后路,他在心里隐隐地期待着奇迹的发生。

槐正在指挥着人马,乱七八糟地修着工事。他躲在一边,把枪上的零件肢解下来,很复杂地摆在眼前,然后有条不紊地擦着那些大大小小的零件。文竹被带到面前时,他只抬了一下头,然后不紧不慢地把那些零件又严丝合缝地组装在枪上,把枪插在腰间。这才正眼打量着文竹。
对于文竹,槐并不陌生,母亲牵着他的手一次次进出冯山的老屋时,他就认识文竹了。那会儿的文竹绿裤红袄地出现在他的面前,也许那会儿文竹才十六岁,或者十七岁,在他的眼里鲜亮水灵,甚至可以用漂亮来形容,可他对文竹一点好感也没有。那会儿,母亲似乎也没有把文竹放在眼里,和她说话时并不称呼什么,只是说:冯山最晚明天就回来,你把炕烧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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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还说:冯山喜欢吃炖菜,再贴点饼子。
文竹一一用鼻子回答了母亲,母亲站在冯山的房子里,用一种很冷的目光把四面墙都看了,这才转过身,牵着槐的手走出来。走到外面,槐扯一扯母亲的手问:娘,她是谁?
母亲看着前面的雪路,头也不回地说:你舅赢来的女人。
在母亲的嘴里,这一切都说得轻描淡写,可回到家后,母亲总是坐立不安,还无端地发脾气。在槐幼小的心里,他知道这一切都缘于那个赢来的女人。那会儿,他还不知道她叫文竹。
文竹的存在,并没有影响到母亲对冯山的关心,第二天,母亲牵着他的手又去了冯山的住处,此时冯山已经回来了,像一块石头似的躺在炕上,呼噜正打得惊天动地。
文竹已经把房里房外都拾掇了,干净利落地呈现在他和母亲的眼前,冯山就在干净利落的房子里山呼海啸地睡着。炕台的锅里正冒着热气,飘出油炒葱花的香气。母亲牵着他在房内立了一会儿,又立了一会儿,似乎再也找不到待下去的理由了,牵着他的手就用了些力气。母亲很有力气地把他牵到院子里,母亲深深地吸口气,头也不回地说:别打扰他,让他睡够三天三夜。
文竹用鼻子又回答了母亲,然后该干什么又干什么了。屋里传来烟火的气息,母亲这时呼掉一口长气,便大步地向院外走去。雪路还是那条雪路,不知为什么在槐的眼里一下子变得长了许多,似乎没有尽头的样子。母亲踩在雪地上双脚发出的声响是那么的惊天动地。母亲不说话,默默地走,母亲灵活好看的腰肢似乎也变得僵硬起来。
没有这个赢来的女人时,这些都是母亲的活。冯山要离家了,母亲会赶过来给冯山做一顿饭,烙饼和鸡蛋炒葱花,屋里屋外就飘着浓浓的香气。冯山蹲在炕上大口地吃,连头都不抬,母亲倚着门立在门口望着冯山,眼里一派祥和。那时槐无忧无虑地在院子里堆雪人,大大的头,小小的身子。望着雪人,母亲就笑。冯山吃过饭走出来,弯下腰看眼雪人,又望眼他,伸出大手在他头上摸一摸,就迈开大步走到门外。走到门外时,母亲就叫一声:七天后,我给你做饭,在家里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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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山没有回头,脚步却停住了,然后湿湿地说一声:知道了—
冯山就迈开大步向风雪里走去,一直到冯山的背影消失在母亲和他的视线里,母亲的目光中飘着一层水汽。母亲的样子很好看,母亲照例把冯山家的窗门关了,又留恋地把角角落落都看了,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出去。他扭着歪斜的身子随在母亲身后,看见从雪地上刮过一缕白毛风,他就喊:旋风旋风你是鬼,三把镰刀砍你的腿……
母亲的腰肢依旧灵活好看,他追随着母亲活蹦乱跳地回家。
五六天之后,母亲又带着他来到冯山家,母亲把屋里屋外都打扫干净了,然后就开始生火烧炕。屋里渐渐温暖起来,母亲先是烧了锅热水,水冒着白汽生龙活虎地蒸腾着。一锅水烧干了,炕也炙炙地热了起来,母亲便开始用白菜和土豆炖菜,然后又在锅的周围贴满饼子,不久,屋里便传来菜和饼子的香气。
母亲这时就又倚门而立了,母亲的目光似乎是虚虚的,荡漾着一种叫欢乐的东西。他仍然在院里堆雪人,这次他把雪人堆得很高,却仍是个大脑袋,他冲雪人喊:大头大头,下雨不愁,别人有伞,我有大头……
母亲就笑,他也笑。
天暗了些,这时空旷的雪野里出现了一个小黑点,母亲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了几步,样子似乎要迎出去,待那黑点走近,母亲就惊呼一声:槐,你舅回来了—
母亲就真的迎上去,那股喜气张扬地从母亲身体里散发出来。
冯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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