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汉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第53章


海男们离开昆明后就搭滇越路的火车到了芷村,芷村又名拉地。是现在铁路的终点。从芷村到他们的目的地平坝要经过阿穆里,老街子,小街。这里他们开始和前所未有的困难作艰苦的斗争。这二百五十公里的行路难,我让海男自己来描写。我在谈到他们抵平坝以后的情形。
他们到参谋处报到,会见了他们的许多同学。他们现在都是道地的排长了。穿着短裤,背着斗笠,一身都是泥浆。见之后大家悲喜交杂。感情特别融洽。使刚来的他们免去许多寂寞。八月四日他去见了师长和参谋长,对他们也很欢迎。并且特别免去见习的阶段,叫他们即刻下团工作。汉蹇将军对海男也问及我的情形,因为他家也住在南岳而且距百子街极近,他说我们没有米吃可能问他家里去要。海男代我笑谢了他的关心。他的信末说:
——大概再有几天就可以到安南边境去了,我希望最近能有战事。然而这一线却并无战事。这不能不使这些热情的青年感到焦燥。
爹:
……这里虽美其名曰:“滇南前线”,但实在却沉寂得像千年的古刹。所谓训练也只是奉行故事。
仁宇在四连,他的连长到贵州接新兵了。剩他一个人在连里独当一面。照理,他可以乘这时做一点事。把部队的陈习改革一下。但是他只要加重一点压力,不是上面不高兴,就是下面不愿意。前几天他一个下士班长因为受不了他的“新政”就开小差跑了,使他愁了好一些时候。 “本为圣朝除弊政”不想所得结果却是如此,使人怎不心冷?
我在二连的环境可说比他好一点。也可说是比较舒服点。因为在上有连长。闲事可以不必多管。除了好好的带兵,有时训练他们唱唱歌以外,其他的时间我都拿来看书、写字,闷时唱唱歌哼哼戏,或者到后面花园里散散步。当然这里也说有“良辰美景奈何天”,有的只是数棵鲜花和几株碧树而已。不过有时天老爷也实在有令人无可奈何之感。不是雨,雨,雨,就是愁云惨雾,终朝不见天日。此间气候又萧森如深秋。夜间,闻雨打屋瓦声,辗转反侧使人愁不成眠。
在这样国防前线而有如许时间可供读书亦深为我自己所诧异。儿读书颇勤,孙子兵法已能背诵。外国文亦习之未歇。闲时常以诗文消遣。在此种环境中细细体味也有许多心得。
因我自己持之有恒,同事间被我同化的也不少。向学风气已逐渐养成。将来若能使大家以读书代赌博,未尝不是改良部队之一策。
近日儿患疟疾达周余,愈后又染得一身疥疮。昨日又被人窃去六十余元。不如意事接踵而来,增加痛苦不少。但有时想起确费去偌大代价能换得此种宝贵的人生经验,稍知处事的艰难,未尝不值得。
无战事!在此殊觉无聊。请再设法,使儿等得遂初志。……
儿 海男(八月三十日雨中灯下于八寨)
其后有好一些时候,我得不到海男的来信。他的老祖母很不放心。我只得打一个电报去问他的师长。回电说是平安无恙。及得海男来信才知他和仁宇们在苦闷之余请求师长让他们几个人深入安南去侦探敌情,竟蒙允许。半月之间他们由八寨经半厂,古林箐,马革,到河口,谷柳,老街;又由桥头,新甸到猛康;由老街子到花龙,三处都深入越境,接触了敌人和法军官,获得必要的情报。他们的判断当时情势虽相当紧张而敌人的目标似在泰国;在滇南方面还不致有十分重大的行动。
这样增加了他们的焦燥。
爹爹:
刚和仁宇,世吉,承露等从法属猛康归来就接到您十一月十五日由桂林寄出的信。在饱尝兴奋,艰苦,而富于刺激性的生活后又能得到您谆谆的训教真使我更觉得愉快。
读过您的信以后我们都有极大的感触,觉得理想与现实实在相差得颇远。我们原以为滇南一定会发生战争,带兵生活一定是很饶兴趣。……然而当我们亲历其境后,又不免失望。
您要我们在滇南小住,好好的训练部下以准备来日的战争,未尝不是。但实际上我们不能忍耐太久了。这种急燥与不安也是现实生活中许多矛盾所造成的。中国不是没有好兵,部队的改造也不是绝望,但你得花很多的时间很大的耐性和许多黑暗的习气,死硬的头脑相周旋。而对于这些我们似乎还太年轻了。再加我们若是处在靠近都市的部队,或是近交通线的,至少我们还可以时常得到一点新知识,新教训,而我们所在的恰又是一个文化学术极闭塞的地方,如果老这样下去我们很可能变成一个二十世纪世界中的原始人。不但得不到新的知识连旧的也保不住。
爹,您想,您为我们想一想。我们应该怎样呢?
我们希望得一个更有效地运用我们的力量的地方。
您送我的那杆手枪还在吗?现在真后悔那时为什么没有带来,做国境的侦察工作太需要那个了。
儿 海男(十一月二十八日于八寨)
当我正要替他们设法解决这焦燥不安的问题的时候,海男又来了这样的信:
爹:
这十多天以来一切情形都有很大的变化。在军事上我们今后是要转守为攻。近来进军安南的空气极为浓厚。民气士气也都兴奋鼓舞,似乎胜利就在目前。可是偏偏在好机会快要到来的时候我们又有了意外的事。仁宇得电,他父病垂危,已匆匆乞假返湘。而我呢奉令随本营到贵州训练新兵。从前因无情况天天嚷着要到别处去,而今就是想不离开这里都不可能。这真是从何说起?我们在这里过了年就要出发。我虽自怨机会太坏,但一想到隔我年高的祖母究竟近些了,也觉得高兴,许能抽暇赶回家来庆祝祖母的 70 寿辰吧。
儿 海男(十二月二十五日军校毕业一年纪念日)
果然在第二年抵达安顺之后,他得了司令官的允许赶回桂林。参与了他祖母的寿辰。因为仁宇送母归到重庆顺便想到重庆找机会,有信来邀海男去,这样在去年的年末我从花桥到南站又送他离了桂林。碰巧在昆仑关战役的名将郑洞国将军抵渝组织他的×××军,“有志者事竟成”,他们终于还了远征的宏愿。这我在前面已经提过了。
海男离开桂林的时候留下了“边塞英雄”,“孩子军”两个剧本和一篇散文的纪行文,要我代他整理发表。“边塞英雄”写的正是他和朋友,深入越境侦察敌情的经验。虽则不免青年人常有的浪漫主义的气份,但题材的积极和热情的奔放是颇有足多的。海男小时候和廖楚容兄最要好,他们自比为浆糊和纸,就是分不开的意思。楚容在桂曾鼓励海男写他的纪行文,将刊载他的杂志上。不料后来楚容的杂志竟成流产,海男的文章也不曾写完。这里存下的仅仅是途中的几段,许是我们从东灵街搬施家园又有些散失吧。昨晚我偶然细读了一遍。觉得这个从他有生以来常常跟着我们四出流转的子于今在他独立奋斗中更吃了苦了。海男的生母漱渝是在这孩子刚两岁时死去的。海男从小靠他老祖母抚育。飘泊不定的生活使我不能给他满足的教养与关心,这是常常使我难过的事。但我对读者这样不惮耐的叙述这孩子的事却也不是由于单纯个人的感伤。今日神圣的民族战争不能不要求一个做父母的贡献他们最爱的儿女,实际上也有无数的父母这样贡献了。我们知道青年人决不怕打仗,也决不怕死。怕的到是没有真和敌人拚命的机会,或是没有看到敌人以前倒在一些可能补救的困难或无谓的磨折之下。我看了孩子的纪录曾经流泪。看到他在泥泞的峭壁上一步步的膝盖与胸脯抵在土石上爬着,尖石头刺着他那已经伤痛的脚板,饥饿使他的肚子几乎瘪的合拢来,眼睛起着晕眩,躺在地下一步也不能走动的时候,我仿佛听到他叫“父亲”叫“祖母”的声音,而我那时很可能是在桂林安舒地观着剧,或是高枕而卧。我真是那样的难过,我恨不得那时候在他身旁抱他起来,设法给他一杯开水喝。这也是天下做父母的心,况且他又是一个没有母亲的孩子!
但海男所受的痛苦比起广大抗战官兵最不幸的一层来,是几乎不足道的。第一海男们的苦痛毕竟是暂时的。从芷村到小街还这样困难而到了八坝以后毕竟又得到上下的爱护,过得不算太坏。再者海男们虽然感着工作学习上的苦闷,但毕竟我们还可以请他们的长官设法调动,务使他们得更适合的发展。而广大士兵同志呢?痛苦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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