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桑雄狮》第98章


“多少人 ?'…'”
“五十。可能更多。”
阿齐兹皱起眉头。他做梦都想留下来,把第二拨敌人也打发掉,更想借此挽回颜面,但现下已没有突袭的优势,而且新到的瓦雷多人早有准备,又有精良坐骑。执政官的命令清楚明确,而且阿齐兹深知眼下局势,就算心里再怎么渴望恢复名誉,也无法抗命不遵。
于是他下令撤退。瓦雷多人的尸体横七竖八倒在营地里,粮草和补给车上燃起熊熊烈焰。穆瓦迪人从北面离开,借由窄桥渡过大河。为了防备万一,殿后的人还砍断了桥粱。
穆瓦迪人平平安安回到费扎那城。南门卫队认出了众人,开门让他们进城。阿齐兹向执政官做了报告。他和手下人立刻接令,加入到扑灭大火的队伍中。似乎在他们执行任务的这段时间里,有人选择了最糟糕的时机,实施了一项完全正确的举动:对付城里的金达斯人。
直到日上三竿,阿齐兹·伊本·达比尔才精疲力竭地倒在床上。经过整整一晚的艰苦劳作,他的肩膀疼得相当厉害。虽说身体疲惫不堪,但他还是睡得很不安稳。阿齐兹知道某些消息已经插上翅膀,南下越过阿拉桑,跨过海峡,去往茫茫沙漠。
那消息说的是,阿齐兹·伊本·达比尔在跟一名瓦雷多人单挑时,差点落得一败涂地,全靠部下的救助才得保全性命。阿齐兹想到自己在奥韦拉伏击战中的贡献,难免心中惴惴。他只杀了个孩子,阉了个其他人干掉的男人——在部族中,这是女人的活计。耶齐尔可能会念在他是位经验丰富的将领,暂且网开一面,但统帅麦支里贴大军的伽利布恐怕不会留情。
而且阿齐兹刚好是为数不多的几个知道伽利布·伊本·卡里夫脖子上那奇怪皮条来历的人。
有生之年里,罗德里格从未感到过如此纯粹的恐惧。他在平原上策马狂奔,心脏怦怦乱跳,心知自已很可能真的失去控制,从马上摔下去,被跟在后面的队伍活活踩死。
罗德里格·贝尔蒙特忽然觉得那可能算是一种福音,就好像射死断了腿的战马或猎狗算是仁慈之举。
他就是断了腿的马。
他是个想要跑赢时间、拯救儿子的父亲。恐惧充斥在他胸中,占据了全部心神,挤得他脑海中空茫一片。
这种经历从未有过。恐惧,当然有。任何诚实的战士都不会说自己从未体验到恐惧。所谓勇气,就源于要克服恐惧、超越恐惧,去做必须要做的事。他曾无数次面对死亡,感到心中的恐惧,继而再战胜惧意。但此刻不同,在这阿拉桑的夜晚,一年内第二次朝奥韦拉村疾驰,他体会到的感觉此前从未经历。
纷乱思绪在心中纠缠不去,罗德里格已然看到前方升腾的烈焰。作为战士,久经沙场的战士,他知道为时已晚。
罗德里格听到夜空中传来的凄厉叫声。那是他自己的惨叫。一个名字不断响起,他儿子的名字。天色已晚。群星下夜幕浓沉,只有火焰在前方闪烁。
他赶到时,穆瓦迪人——来的显然是穆瓦迪武士——刚刚离开。罗德里格策马冲向矮围栏,跳了过去,随即翻身下马,冲向燃烧的大车、帐篷和那些或死或残的熟悉身影。
他首先发现了伊毕罗。罗德里格不知他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小个子牧师倒在血泊中,血水在火光下漆黑如墨。他的双手双脚都被砍掉,放在离躯干不太远的地方,就像个被扯坏的洋娃娃。
罗德里格闻到烧焦的肉昧——有些尸体被扔到了篝火上。他记得村中间有块绿地,就跌跌撞撞地跑了过去。虽然希望早就破灭,但他还是无法建起心防,面对眼前的惨象。他看到冈萨雷斯·德拉达的头颅,后者被人扒了裤子的尸体就倒在旁边,姿势猥亵压在—个俯卧在地的男孩身上。
罗德里格听到自己又是一声惨叫。
那是无言的恳求。希望得到慈悲、怜悯,或是让时间倒流,好让他提前赶到小村,及时救下儿子。倘若实在不行,就同迭戈一起死。
声音、背景,还有肉体烧焦的臭味都突然退去。他走到两具尸体跟前。
他的动作慢得出奇,仿佛是在梦中。罗德里格跪下来,把冈萨雷斯·德拉达从俯卧在地的儿子身上推开。他这才在恍惚间看到瓦雷多统帅的另一处伤痕。
罗德里格轻轻地、轻轻地把血泊中的迭戈翻了个身,看到他头颅上的伤口。他终于忍不住开始哭泣,身子前后摇摆,只因怀中的孩子已然逝去。
他听到其他人赶了上来,声音显得异常遥远。马蹄声,脚步声,先是在跑,然后放慢速度。他们停了下来。一个念头突然闪进他脑海。他没有抬头,也无法抬头,只是对走近的人说:“费尔南。拦住费尔南,别让他过来。”
“是我啊,爸爸。哦,爸爸,他死了?”
罗德里格终于强迫自己抬起头。他还有个活着的儿子,迭戈的孪生兄弟,牵绊的灵魂。性格气质全然不同,却是同一天降生,有着同一张面孔。他们总是相互支撑,面对严酷世界带给他们的挑战。一切都将改变。罗德里格心想,费尔南现在肯定觉得像是赤身裸体,寒风正在他心中呼号,钻进原先迭戈占据的地方。
借着燃烧的粮草车放出的火光,他看清了费尔南的面庞。就在那一刻,罗德里格·贝尔蒙特深知,男孩永远无法摆脱弟弟死在父亲怀中的景象。这一幕会改变他,影响他此后的人生,且罗德里格对此无能为力。
但他必须止住哭泣。他必须试试。
阿马尔·伊本·哈兰也赶到了,他就站在费尔南身后。他已经发出警告,没有浪费半点时间,但还是太晚,他这辈子肯定也见过类似的屠杀。杀戮和羞辱是为传达一条口信,一个警示。罗德里格突然记起城壕之日,还有伊本·哈兰在那以后对卡塔达国王的所作所为。杀戮。也是一种回答。
他意识到自己就要彻底失控了。“阿马尔,请你把他带走,”瓦雷多队长低声说,“他不该看到这些,跟这个人走,费尔南。拜托。”
“他死了吗?”费尔南再次问。面对着寂静无声的可怕事实,鲜血直流的破碎头颅,不知他是无法接受,还是不肯相信。
“来吧,费尔南,”伊本·哈兰用诗人的语调柔声道,“咱们到河边去坐一会儿。也许咱们可以用各自的方式祈祷。你愿意跟我一起祷告吗?”
罗德里格只觉身处一片沉寂辽远的疏离之地,他目送儿子同阿加斯的阿马尔·伊本·哈兰渐行渐远。一个亚夏人。敌人。他想对阿马尔说,保护好他,但现在没有必要,而且也为时已晚。伤害已经造成。他又低头看向怀里的孩子。迭戈,他的次子。天南海北的诗人都写过因爱而心碎神伤的主题,但他怀疑那些人是否真的知道这种感觉。罗德里格突然感到,仿佛真有一道裂痕自上而下撕开了他的心胸,那是永远无法弥补的裂痕,永远不可能痊愈。残酷的世界闯了进来,把他伤得难以复原。
有一支大军随国王而来.一支远征阿拉桑的大军。罗德里格隐隐约约地想,为了追求那永远无法得到的安慰和复仇,他又要担负起多少杀伐。一切只为此时此刻,只为他臂弯中瘫软无力的小小身躯。只为迭戈。
他不知道是否还会有什么东西,能够刺透他的心防。
“哦,贾德在上!”他听到有人惊呼了一声。是拉米罗,瓦雷多的国王。“哦,别这样,以所有圣灵的名义!”
罗德里格抬眼望去。国王的语气有些不对劲。
根根火把在远处闪烁,又有一支骑队正在靠近。从北方而来。那并非在城墙和大河旁迎接他们的那支卫队,是从另—个方向。瓦雷多的旌旗被火光照亮了。
队伍越走越近,最终停下脚步。他看到瓦雷多的王后,依内丝。
他看到妻子翻身下马,站在原地—动不动,直勾勾地看着自己,毫无防备。
他完全不知道米兰达为什么会来,这些人又是怎么回事,但他必须行动起来,至少要试着为她稍稍排解。只要还有一丝希望。
他轻轻地、轻轻地把迭戈放回冰冷地面,然后站起身来,步屦蹒跚地走向米兰达,全然不顾鲜血渗透衣裳,也不理周围的火焰和尸体。
他揉揉眼睛,又抹了抹脸,双手仿佛根本不属于他。现在应当说些什么,他想不出来。这是场噩梦,可他永远无法醒来。
“求你告诉我,他只是受了伤。”米兰达的声音几不可闻,“罗德里格,求你告诉我他只是受了伤。”
罗德里格张开嘴,又慢慢闭上,只是摇了摇头。
米兰达惨叫起来。一个名字,只是一个名字。跟刚才的他完全一样。这声音像柄长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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