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皮论语》第8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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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本抄完删罢,司马迁连声喟叹:疑者阙焉,疑者阙焉。
如果史记正本不幸消失,这些空缺之处,不知道后世之人能否起疑、思索、明白?
司马迁唤来女儿女婿,将史记副本托付给他们。
女婿杨敞面露难色,司马迁细细给他解释,这份副本中毫无违逆不敬之语,杨敞听后才放心,命仆人将简册全都搬到车上,等到天黑,悄悄载回家中'《史记》后来正是由司马迁外孙、杨敞之子杨恽传播于世。'。
送走女儿女婿,司马迁和妻子继续商议史记正本的藏处,正在为难,韩嬉来了。
韩嬉身穿素服,头上不戴钗环,面上也不施脂粉,如秋风秋霜中一株素菊。明天是硃安世周年祭日,韩嬉是来取司马迁为硃安世所作祭文,明日到墓前去焚。柳夫人忙请韩嬉入座,三人谈起硃安世,又不禁叹惋悲慨,韩嬉眼中顿时泛起泪光。
司马迁叹道:“硃安世为孔子后裔和孔壁《论语》而献身,虽然最终人书俱灭,但我想一部《论语》不过‘仁义’二字,硃兄弟这番豪情义气,足以抵得上半部论语。”
一番感慨之后,司马迁言及自己心事,韩嬉听了,略想一想,道:“我倒是想到一个好地方。”
“哦?什么地方?”
“这地方有五处可选,地方倒是好挑,难的是怎么把书藏到那里。这件事我办不到,得请人来办,该选哪一处得由办事的人来定,而且这事越隐秘越好,我不知道最好。但我可以帮先生找来能办这事的人。”
司马迁夫妇越听越迷惑。
韩嬉又道:“我要找的人先生其实也认得——樊仲子和郭公仲。这两人,先生应该信得过吧?”
“他们二位?当然信得过。只是我这史记和孔壁《论语》一样,一旦不慎,又是一场杀身灭族之祸,怎好牵连他们?”
“这一点先生倒不必过虑。先生书中不但有硃安世的事迹,还写到了他们两位和赵王孙。仅为此,赴汤蹈火他们也一定乐意去做。此事不能拖延,明天他们也要去祭奠硃安世,我约他们一起来,取了书,尽快去藏。”
第二天傍晚,韩嬉果然带来樊仲子和郭公仲,驾了一辆车,趁夜将史记正本偷偷载走。'司马迁在《史记·太史公自序》及《报任安书》中均言《史记》有正副两本,正本“藏之名山,副在京师”。正本下落,至今未明。'
一连几日,司马迁夫妇惴惴不安。
正在焦急,韩嬉来了,她的双眼哭得通红。
柳夫人忙上前牵住她的手,连声询问。
韩嬉言未出口,泪珠便滚了下来:“樊仲子和郭公仲一起自杀了……”
“啊!?”司马迁夫妇一同惊呼。
韩嬉流泪道:“他们临死前,让我来转告先生,说那书按照说定的地方,已经藏妥当。他们一死,世上就只有先生一人知道藏书之处,先生可以放心了。”
司马迁夫妇惊痛至极,一起冻住。
又过了几日,司马迁正在宫中查阅古简,近侍的小黄门忽然跑进来悄声说:
“宫里捉到了一个刺客,是一个美貌女子,她妆做宫女,意欲行刺天子,被侍卫发觉,乱戟刺死——”
司马迁一惊,竹简掉落,散乱一地。
他一猜便知,那美貌女子定是韩嬉……
第四十四章 天理不灭
司马迁早早起来,穿戴整体,走进书房,打开墙角的柜子,在里面翻找。
“你是在找这个?”身后忽然传来柳夫人的声音。
司马迁转头一看,柳夫人站在门边,神情悲戚,伸着右臂,手里拿着一个小瓷瓶。
司马迁一愣,随即歉然一笑,答道:“是。”
那是一瓶鸩酒。
昨天,任安被处斩。任安临死前,司马迁曾写了封书信,托人递进牢狱,传给任安,向挚友倾吐心中悲郁,并告知任安史记已经完成。任安死后,这封书信被搜出,呈报给了天子。
司马迁知道:自己死期已到。今天上朝,恐怕再回不来。
他不能再受任何屈辱,所以才来找这鸩酒。却不想柳夫人已经察觉。
他望着妻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夫妻两个怔怔对视良久,冬日寒冷,两个人都颤抖。
许久,他才轻声道:“这次逃不过了。”
“我知道。”柳夫人眼圈顿时红了,她擦掉眼泪,悲问道:“但你为什么要背着我?”
“我是——怕你伤心。”
“你不说,我只有更伤心。”
“等我死后,你先去女儿那里,然后慢慢找寻儿子。”
“你死了,我还能活吗?”
司马迁望着妻子,一阵悲恸,再说不出话来。
柳夫人走近他,将瓷瓶塞进他手中,随后从怀里又拿出另一个小瓷瓶:
“我已经分了一半。过了午时,你若没回来,我就喝下它,我们一起走。”
“你不能这么做!”
“为什么?”
司马迁答不上来。他一把将妻子揽在怀中,两人都已冻僵,身子紧贴,才渐渐有了些暖意。
良久,司马迁才低声道:“时候不早了,我得走了。”
柳夫人伸手替他将鬓发抿顺,柔声道:“我很知足。”说着,眼圈又红了。
司马迁鼻子一酸,眼泪也滴了下来,他重重点点头,又用力抱了一下妻子,而后低头举步就走。
天冷,天子在未央宫温室殿。
来到殿门前,司马迁从怀中取出那个小瓷瓶,捏在手心,而后,振振衣襟,昂起头,并不脱靴,直接走了进去,一阵热气混杂着馥郁香意,铺面而来。
小黄门见司马迁竟然穿靴进殿,大惊,司马迁并不理睬,昂然前行,殿中其他黄门见了,均面面相觑。
大殿正中一座方铜炉,燃着炭火,靠里悬挂一张锦帐,半边撩起,里面是一张暖榻,天子正斜靠着绣枕,手里展开一方锦书,正在读。
司马迁走至铜炉前,停住脚,隔着铜炉,望向天子——这个名叫刘彻、时年六十六岁、双眼深陷、目光幽暗火烫的人。他所读锦书恐怕正是自己写给任安的书信。
天子听到皮靴踏地的声音,抬起头,看到司马迁,微微一愣,随即懒洋洋道:“你来了?”
司马迁不答言,也不叩拜。
这一生,他第一次挺直腰身,立在天子面前,并且他站着,是俯视。
刘彻竟不以为意,放下手中的锦书,又望向司马迁,目光越发烧灼:“你的史书完成了?我猜副本里没有我的本纪,该删的你也都删净了。那正本现在已经藏了起来。”
司马迁闻言,不由得微微一笑。
他知道刘彻定会满天下去搜寻史记正本,而且志在必得。但是,天下有一个地方刘彻绝不会去搜:他的陵墓棺椁。
刘彻继位不久,便开始修建自己的陵墓——茂陵。十几年前,樊仲子和郭公仲便开始挖掘地洞,潜入茂陵墓室,查看地形,预作准备,等待天子一死,就开始盗取其中财宝。他们得知司马迁期望史记能在刘家王朝覆亡后再被发觉,便立即想到了茂陵。两人将史记正本偷偷运入茂陵地洞,又挖了一条地道通到棺椁正下方几尺处,将史记简卷装进一只铁箱,放在那里,又将那条地道用土封死。
刘彻怎么会想到,他死之后,会睡在史记之上?
刘彻看司马迁笑,嘴角轻轻一撇:“孔壁《论语》我能以假乱真,让你们盗出去传到世上,你的史书……哼。”
司马迁心中一刺,随即正声道:“你虽毁了孔壁《论语》,却毁不掉天理公义。人可以杀,书可以毁,但只要人心不灭,公道便永世长存。孔子也不过是以自己之口讲天下之理。”
刘彻猛地笑起来:“小儿之语!”
司马迁道:“善,不论老者,还是小儿,人人都爱;恶,不论七十,还是七岁,人人都不爱。这就是天理公义。我尊你敬你,你喜;我辱你骂你,你不喜。这也是天理公义。小儿不教就懂,老人昏聩不忘,这是天理公义。千年之前,人愿被人爱;千年之后,人仍愿被人爱,这也是天理公义。这些,你可毁得掉?”
刘彻冷笑一下,漫不经心道:“哪里要我劳神去毁?我只要放下钓饵,自然有人争抢着来替我毁。公孙弘是这样,吕步舒也是这样,张汤、杜周、减宣,各个都是这样。过不了几十年,只要有利禄,天下人都会这样。”
司马迁立即道:“你只见到这些人,你见不到天下无数人怨你、憎你。硃安世执剑独闯建章宫,他刺杀你,不是为自己,是为孔驩、为天理公义。此后更会有张安世、李安世、司马安世执剑来杀你,同样不是为自己,是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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