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少了一味药》第8章


戚朋友过来。这些人至少交三千八,有的甚至交了三万六千八,我相信,在不远的将来,这将是刘东无法承受的负担。不知道他将怎样偿还这沉重的债务,回去继续干一个月几百块的体力活?借高利贷?或者,去偷去抢?天知道。那时他的孩子已经出生,可怜的孩子。
吃完饭回到住处,他们都在看中央台的元旦晚会,每个人都很高兴,出来一个明星就鼓掌喝彩,好像在看现场。王浩级别最高,站在旁边一本正经地发表评论:“什么叫成功?对我们这个年纪来说,成功就是上电视!”我暗暗好笑,心想我倒是上过电视,可真不明白这有什么成功可言。
正文 《中国,少了一味药》(22)
中央台的晚会实在看不下去,我拉着管老汉聊天,听他讲农村的情况,管老汉一个劲儿地感恩,说现在农民的日子好多了,不用交公粮,也不用交农业税,种地还有补贴,买家电都有补贴。说到情浓时,拉着我的手大发感慨:“哎呀,真要感谢共产党,没有共产党,哪有今天的好日子?”他儿子管锋在旁边插话:“在毛主席那个时代,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就是最高理想,现在我们农民全都过上了这样的日子!”
我平时经常对种种社会现实有诸多抱怨,坦白地说,管氏父子给了我很深的触动。在此后的日子里,我不断问自己:究竟谁更有资格代表中国人说话?是我这种自命不凡的知识分子,还是人数更为庞大的、善良而朴实的农民?
管老汉镶了两颗金牙,看上去很丑,也很庸俗。他的手很大,很粗糙,掌心布满老茧。他生于一九五六年,三岁时差点饿死,所以一生都很珍惜粮食。有次桌上掉了几个饭粒,别人都没在意,他看见了,过去用两根手指粘起来放进嘴里,嚼得很慢,笑得很甜,他的金牙闪闪发光,不过一点儿都不丑。
他是老实人,从来不敢违反纪律,被骗进传销组织快一年了,没吃过几顿饱饭,也从来不敢偷吃。他小时候没饭吃,很饿;现在五十多岁了,还是没饭吃,很饿。
我在上饶认识了六十多人,他们大多都是管老汉的同类:善良、质朴、心地无邪,一生不曾作恶,一生与苦难为伍。他们被人欺骗,可同时也在欺骗别人。在此后的二十多天,我一直有种深深的无力感,不能叫出声,不能说出口,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群善良的人一点点沦落为恶虎之伥。
(十五)
世间骗局,大都因贪心而设,由轻信而成。传销也不例外,也是个利益陷阱,用贪欲引诱人,用谎言蒙蔽人。对大多数人而言,只要不去幻想一夜暴富,就不会给他们可乘之机,遇事多打几个问号,就不会轻易上当。
正文 《中国,少了一味药》(23)
传销团伙内有个说法:“连锁销售”是利国、利民、利己的好事,可以推动经济发展,可以让国家多收税、老百姓多赚钱,还可以解决就业问题。这当然是假话。传销不创造任何价值,只是一种财富分配方式……把多数人的钱集中到少数人的手中。
这个团伙有两个说法:第一,只要加入这个行业,人人都能成功;第二,一个人要成功,至少要拉够六百个下线。这是最简单的数学题,却有那么多人算不清楚:一个人成功,六百人垫底;六百人成功,三十六万人垫底;三十六万人成功,两亿多人垫底;两亿人要成功,要有一千二百亿人垫底,那时地球上的人已经不够用了,要想成功,只能去火星发展下线。
有学者做过计算:在传销的金字塔结构中,只有最顶端的、不超过百分之二的人能赚到钱,其余百分之九十八都是炮灰。我在上饶接触过六十多位传销者,他们坚信自己终将成功,而我断定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是炮灰,最终将一无所获。他们大多都是农民,根连着根,人连着人,一家连着一家,我见到很多人全家被骗,甚至是整个家族,上到五十多岁,下到十八九岁,连着七大姑、八大姨、堂亲表亲,全都在从事传销。
等到这场戏落幕之时,他们已经搞垮了身体,耗尽了积蓄,家里的地荒了、房塌了,身上背着重重的债,他们重视名誉,所以有家难回,而且已经习惯了游手好闲的生活,那时身强力壮的可以去偷去抢,年轻貌美的可以去卖血、卖身,可那些疾病缠身的老人呢?那些嗷嗷待哺的孩子呢?
这当然是愤激之言,我相信,他们中的大多数都会回到正常的、合法的生活,下田耕种或者进工厂打工,但在一场破灭的财富梦之后,这一切都会无比艰难,正如鲁迅所言,人生最大的痛苦莫过于梦醒之后无路可走。
二○一○年一月一日,元旦。传销团伙内没有节假日的概念,该洗脑照常洗脑。也许是因为刘东表现不佳,组织上给我换了个引导人,就是嫂子,她真名叫吕秀文,是被她丈夫骗来的,因为组织上不允许过夫妻生活,只能保留一个名分,所以都叫她“嫂子”。
正文 《中国,少了一味药》(24)
在我有限的人生经验中,除了监狱,没听说过还有别的地方禁止合法夫妻过夫妻生活。我们经常提到“人性”,简单理解,“人性”就是尊重人的基本需求,把人当人看,把成年人当成年人看。朱熹夫子够苛刻了,也只主张“存天理、灭人欲”,而且他的天理也包括夫妻之间的正常性爱,但在传销团伙中,不仅人欲要灭,连天理都要灭,堪称千古未有之大暴政。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见到许多对尴尬的情侣,他们不能温存,只能在市中心广场的众目睽睽之下说几句悄悄话,还有更多牛郎织女似的夫妻,他们近在咫尺,却只能通过电话互相安慰;他们住在和平世界,却如同置身监牢。
上饶儿童公园里有几只猴子,阳光晴好的日子,它们就在猴山上打闹嬉戏,其中有两只大概是在谈恋爱,常见它们依偎在一起呶呶唧唧,有时还会互相捉虱子。传销者站在网外,看得眉开眼笑,却从来不想自己的处境:连猴子都能温存,他们却只能孤独地熬着。而更可悲的是,他们对此毫无怨言。
这就是洗脑的威力,夫妻不再是夫妻,父子不再是父子,人们眼里没有亲人,只有领导,他们老实、听话、坚决服从组织安排,吃不饱、穿不暖、断绝一切社会关系,甚至抛弃了性别。据说蚁群中的工蚁没有繁殖能力,只知干活,绝无非分之想。我们可以设想:如果传销能够永存,世上一定会出现第三种性别:男人、女人、传销者。如果时间足够长,他们甚至会进化成蚂蚁。
论年纪,我可以当“嫂子”的叔叔,所以只叫她“吕总”,叫顺嘴了就变成“驴总”,还给她起了个外号,说她是“江湖上著名的飞天神驴”。她的性格很好,爱说爱唱,也爱开玩笑,从来不跟我生气,最多回一句嘴:“我是飞天神驴,你就是飞天神猪!”她的普通话带一点河南口音,说起来铿锵有力,有点常香玉唱花木兰的味道。我常常想,如果不是因为这可恶的传销,他们一家的生活该多么快活啊。
正文 《中国,少了一味药》(25)
(十六)
元旦上午见的是一个叫麻健的小伙子,他的名字奇怪,长得也很奇怪,头很圆,脸很圆,身子也是圆滚滚的,说话时眼珠乱转,就像一颗大土豆上嵌了两颗小土豆,我在心里给他取了个外号叫“土豆怪”。
此怪来历不凡,从小聪明过人,素有神童之目,可惜造化弄人,没考上大学,不得已南下打工,很快就成了精英,在朝九晚五的生活中,渐渐体会到了社会之险恶和人生之无奈,痛定思痛开始思考人生的意义,可惜身边没有菩提树,没悟出四神足、七觉意,只悟到了连锁销售的妙处。于是扛着蛇皮袋来到江西,从此开启了他一生的辉煌之门。
这堂课讲的是销售理论,开场便先声夺人:“哥,听说你是做生意的,那你知道什么是销售吗?”
这话太藐视人了,我暗暗生气,说我快四十岁的人了,做了十几年销售,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就算没见过猪跑,总还见过几头猪,你说吧,不用考我了。
土豆怪略见慌乱,定了定神,给我讲所谓的“传统销售”:即厂家……总代理……省级代理……县级代理……零售商的销售模式。我假装谦虚,嗯嗯啊啊地答应,他精神倍长,一挥圆圆的小胖手:“可我告诉你,哥,这种销售模式已经过时了!你来这两天,肯定经常听人说起‘连锁销售’这个词,你知道连锁销售是怎么来的吗?”我摇摇头,他得意了:“我告诉你吧,所谓连锁销售,是在一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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