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印》第3章


昙山已敛去观望心识,现下确实目不视物,可即便看不见,也自这位本朝头一号活着喘气的祥瑞身上明明白白地读到了八个大字:本侯不怕!本侯吉利!
“…………”饶是清修多年,心性不动如山,昙山也难得有些无言,沉吟一下方道:“以你这个命格,确实原本见不到这些阴私之物。”
“托你的福,有幸一见,特别高兴!”边涌澜如何猜不出今夜这一出,准定是这和尚想给自己一个下马威,暗自磨了磨牙,“特别高兴”说得像“我想吃人”。
“罢了,本侯困了,你且……”边涌澜不是不知道这出下马威之中带了规劝他莫要行险的好意,却又忍不下这口气,灵机一动,话音也是一转,“大师且在本侯这儿将就一晚,反正坐一坐天就亮了,正好一起上路,”想了想,加了一个理直气壮的注脚,“我一个人呆着后怕。”
挽江侯住的是间上房,里外两间,里间就寝,外间待客。他自是不会把床分给别人,只是想用话挤兑一下这和尚,罚他枯坐半宿。
以这和尚不阴不阳的性子,挽江侯本猜他会撂下一句“不叨扰”便拂袖而去,却未想到对方听完微微颔首,抬手摸索着挑亮桌上灯烛,竟真是一副准备入定守夜的做派。
“……原来你真的看不见?”边涌澜见他先伸手借由烛火温度找到灯台,方才去挑烛芯,犹豫了片刻,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
“什么时候瞎的?”
“…………”
“我是说……”边涌澜又犹豫了片刻,解释道,“大约十年前,我听过你讲经,那时你的眼睛还能看见。”
“…………”
“是我问得唐突了,大师不要介怀。”
“无妨,”昙山终于开口,话中听不出丝毫怪罪之意,只似寻常出家人一般温言道,“烛火不熄,我在此处,你无需害怕。”
——可惜了。
挽江侯脑中蓦然划过这么个念头,可及至陷入睡梦之前,他都没想分明,自己到底在可惜什么。
许是因为这辈子头一次见鬼,这夜挽江侯梦见和尚念经。
若是当今天子知道了这事,多半会笑着调侃他:“涌澜你这不服输的性子,为了不梦见鬼,就去梦和尚,还真是个驴脾气。”
说是念经,却也不尽然。边涌澜看到五尺高台,有僧人端坐其上,颂念几句经文,便停下来详述其中奥义,字字皆是佛家至理。
可是有人听吗?恐怕是没有——边涌澜环顾左右,举目皆是人头,挤得已无立锥之地,男女老少全都铆足劲儿伸长脖子,盯住了讲经台上那位僧人,嗡嗡低语不绝于耳,听得最多的一句是:“怕是神仙也就长这个模样了吧?”
梦中边涌澜本看不清台上僧人的脸,可耳听得别人这样一说,他再举目望去,便见缭绕在那僧人眉目间的迷雾散去了——眼是眼,鼻子是鼻子,嘴是嘴,长得是挺齐整的。
人的性格这东西着实有趣,便是梦中都不会改变。满朝文武皆知挽江侯性子潇洒恣意,谈吐不拘一格,换言之就是时不时地不说人话。
挽江侯如实把自己这个不大爱说人话的性子带进了梦中……不,那时他还不是挽江侯。那是十年前,他尚未封侯,太子也尚未登基,有日他偶然听得采买太监说了宫外一件新鲜事,就非要拉着太子去看。
是梦非梦,那是十年前当真发生过的往事——十六岁的边涌澜拉着十九岁的太子,便服溜出宫看热闹,还要拽上太子贴身的老内侍为他们遮掩。
那时陈公公多年积累的暗疾还没有发作,一身刚猛功夫尚在,不敢劝,也劝不住,只得跟去随侍护卫。
有热闹可看的所在是一间古刹,寺名长庚。老住持生前少涉尘世,足不出寺,没什么人见过他的面目,换了新住持,却愿意开堂讲经,普渡世人。
可是世人愿不愿意被度化还要两说——他们只道:没见过这样好看的和尚,走,一起看神仙去!
少时的边涌澜不爱读圣贤文章,一心学武,宫中不缺好师父,他亦有一副好根骨,十六岁时已武艺小有所成,加上力大如牛的陈公公,两人一左一右把太子护得周全,三两下就挤进了讲经堂里。
“啧,不就是个和尚,即便长得齐整,也没生出三头六臂来,算什么神仙,”少年边涌澜望着讲经台上的僧人,与太子低声道,“再者说了,就算真生出三头六臂,也该说是一尊真佛,说什么……”
然后“神仙”两个字,就被少年咽入腹中。
那僧人样貌出尘,只是太过年轻了些,约么二十来岁的年纪,端坐在讲经台上,身姿庄严,面如白玉,垂眸讲着经文,既不看向台下众生,也不理会人心浮动,恰似一尊美玉雕成的菩萨像,世人拜或不拜、听或不听,皆不在他眼中。
可当他微微抬眸去看——只是瞬间光景,他微微抬眸看向众生,满室躁动便突地寂然无声。
而十六岁的边涌澜,就在这一瞬间,蓦地明了了菩萨和神仙的区别。
区别应就在那一双眼中。
常言道菩萨慈悲,慈悲在无私,无私却也无情。
边涌澜看那些庙中的菩萨像,无论出自什么样的工匠之手,眼眸都是相似的,相似的慈眉善目,相似的无欲无情。
他从未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大爱本应如此,了断私情凡欲,方是我佛慈悲。
那么台上之人就真的只能称之为神仙了——他微抬的眸中有太多、太多的情意,多得似有了重量,沉沉地堆在眼中、坠在眼角,本就微垂的眼角被那情意坠着,像不能负荷般,令眸子再抬不起一分,可被他流露出的那一点点眼波扫过的凡夫俗子,却心中只生出一个愿望:求仙人抬起眼来……抬起眼来看看我。
少年懵懂,尚无心许之人,更不谙情为何物,但多少也晓得一桩道理:本应无情之人,却如此眉目含情,最为动人心魄。
不过懵懂也有懵懂的好处,边涌澜愣忡片刻便回过神,听得门外嘈杂之声越来越高,而后一声巨响,像是什么物事轰然垮塌了下来。
变故突生,他本应全心护驾,却于那一瞬不由自主般望向台上,望见庄严端坐的僧人终于全睁开眼,正眼看向众生——后来呢?
挽江侯醒时天色已然破晓,他挺尸一样平躺在床上,盯着帐顶,琢磨着梦到的陈年旧事,只觉有些疑惑。
后来发生了什么他是记得的,诚然是记得的,却又有一件事想不通彻。
不过因为这一梦,睡前想不分明的事倒是挺干脆地想明白了。
他确实有点可惜。
可惜了那么漂亮的一双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昙山是攻呀不要站反……关于小攻这个瞪谁谁怀孕的问题稍后再说。
第三章 
失却之印长三寸、宽三寸,形态方正,材质难辨,非石非铁,入手奇沉。
印正面镂刻着图纹浮雕,可认出山河、草木、异兽,雕琢手艺巧夺天工;背面篆刻二字,那两个字的意思是“长安”,却不是今人解读出的字意,而是撰宝册上代代流传下来的记录,若要细究那笔画繁复的二字是哪朝哪代的文字,却考无可考,起码史书中没有记载哪一个朝代使用的是这样复杂的文字。
长安印实际长什么样,边涌澜没有见过,他都不知道宫内宝库中还有这样一方印,全靠行前翻了翻撰宝册才大致有了个印象。他以为昙山总该见过实物,结果一问之下,这位高僧只回了两个字:不曾。
“行吧,这么小一个东西,你也没见过,我也没见过,你是打算从何找起?”挽江侯戏谑问道,“靠缘分?”
昙山不答话,抬起手中竹杖,指向镇外峰峦。
挽江侯不解其意,连猜带蒙:“印在山中?”
“靠爬山,”高僧语出惊人,牵起驴道,“登高望远,走吧。”
镇外群山延绵不绝,似玉绸起伏逶迤,是春日踏青的好地方。其中最有名的景致是一座名唤“笔杆峰”的高山,有名在足够高、足够险、足够不合地貌常理——这山瘦高险峻,突兀地自连绵峰峦间拔地而起,山脚处树木葱茂,再往上却光秃秃的,只有怪石嶙峋,从远处看确实像一支倒插的毛笔。
民间有传说道:上古时期,鸿蒙初开、日月无序,人间遍布瘴毒恶兽,洪水地动搅得民不聊生。天外金仙不忍见这生灵涂炭的惨况,将手中神笔掷向人间,神笔落地生根,从此天地安稳,所谓一笔定乾坤。
挽江侯自己背负着一个大吉大利的传说,却对这些生编硬造的民间传说嗤之以鼻。
别的?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