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遗梦》第23章


什么也是龙凤狮虎的原形,谁知一照啊,照出个大黑驴的影子!他又把夫人、儿子、女儿叫过来照了,嘿!全是驴影儿!
马步芳一怒之下,把透明碑给烧了,火灭之后,碑石完好无损,只可惜被烧得乌黑,再也照不见什么影子了。
那天晚上听完故事之后,张恕久久无法入睡。后来他听见邻近传来的哭声。声音沉重、喑哑,像个老年妇女的声音。他先用大被蒙头抵挡了一阵,那声音仍像一把金属的利器钻进来,慢慢切割着他的神经。在一片顽固的黑暗中,这声音飘飘颤颤,若隐若现,仿佛远隔千里,又突然近在咫尺。他慢慢坐了起来。
哭声竟然是从陈清的屋子里传出来的!
那一晚张恕做了宵小。他趴在那个灰尘很厚的窗口,勉强能看到室内的情景:正对着他的是陈清,一张老脸在昏暗的灯光下有些模糊。而背对着他的是个老女人,那背影有些熟悉。
哭声仍源源不断地传出来。
“……你也别太难受了,都是命!”陈清忽然蠕动着双唇说。
“不是命是甚?”那女人的声音响起,张恕吓了一跳是玉儿娘!他立即把耳朵贴在窗缝处更仔细的谛听。“可惜了俺祖传的宝画!……传了多少代,叫俺失了,俺琢磨就是大叶吉斯那个混蛋把画换了哩!”
陈清怯懦地低下头来:“别瞎想!大叶住持是个厉害人,猜错了要出人命哩!”
“早晚我要和他拼了这条老命!活着也没甚意思!一个丫头不认娘,一个丫头不争气,还活着个甚!”
陈清放软了声音劝慰:“没意思也要活人哩!老了老了还哭?快别哭了,你一哭,我这心里也……也堵得慌!……”
张恕看见陈清的老泪慢慢坠落。
很明显,不是他们干的。那么,撒谎者是谁呢?
张恕想起三流推理小说中的惯用模式:最不可能的往往是罪犯。“要防灯下黑”,有经验的侦探如是说。
于是他眼前慢慢浮起一个形象,接着,又是一个,两个形象慢慢叠印在一起。
“奇妙的搭档。”他想。
第五天的黄昏,无哗回来了。他回来得这般突兀,寂静无声。坐在窗口的星星站起来,呆呆地看着他,目光竟然很冷静。
她说不出话,也没有流泪。而在梦中,她把那些温柔的、甜蜜的、足以让人流泪的话重复了上千遍。而且每重复一遍,眼角的泪水便不由自主地淌下。肖星星是那种最容易被煽情影视感动得流泪的人。而在生活中,她不但不会利用眼泪,连真正的悲痛也很难使她当着别人流泪。
她在公开场合下的眼泪大概早已在十二年前便流完了。
无晔瘦了许多,目光也十分恍惚。仿佛刚刚来自幽冥世界,对现实仍不习惯似的。星星紧抱住他,闭上眼睛,能感觉自己的体温正慢慢流逝,她真想把自己体内的全部热力都传达给他。他僵硬地接受着,十个冰凉的手指甲慢慢地掐进她的身体,越来越深。她咬牙忍受疼痛,几次都忍不住要大声尖叫起来除了疼痛更多的是恐惧。她感到他是刚刚从兽穴里逃脱的人,而他自身也沾染上了一种冰凉的兽性。整整一天,她像照顾婴儿似的照顾他。她帮他脱衣裳,帮他烧水洗澡,她用皇冠牌浴液涂满了他的全身。银白色的泡沫簇拥着他那芬白的面颊,他的无表情的眼睛里,渐含了温柔和感激。
奇怪的是当她脱光他衣裳的时候,她毫不羞怯,就像为圣婴作洗礼的圣母,她温存地按摩着他的全身,又耐心地把一层层变得浑浊的浴液冲洗干净,然后用洁白的床单把他整个包裹起来。他躺在那儿,像襁褓中的婴儿,在她低低的摇篮曲中睡了。
他睡觉的时候,为什么睫毛总是不停地眨动?她想起那个遥远的男孩,他们有着同样长长的、敏感的睫毛。那个伴着玉米香味的晚上和过去的许多个猩红色的夜晚已混淆不清。她不知他到底是不是那遥远的男孩的生命延续。她搞不清他们的渊源她惧怕还魂之鬼。
水汽弥漫在小小房间里,她觉得温暖和湿润。黄昏时候张恕进来借水壶看见了无晔。就在那一刻无晔悄悄地醒了,从睫毛的缝隙里他看到张恕那张刮得发青的脸,那张脸的确很英俊,很男人气。
星星不喜欢接吻。每当别人要吻她的时候,她总是转过脸,包括牟生她的丈夫。她从来没从接吻中感受到快乐。她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但大半原因是男人们的嘴里或多或少有些气味。其实连她自己也知道,正是这种“洁癖”,这种对于绝对完美的追求妨碍了她在现世中应获得的快乐。包括那个遥远的男孩。她赋予他更多的也只是一种精神的爱。她不敢正视自己的肉体需要,甚至不敢正视肉体本身。它存在着,太迷人了。有一次她洗完澡从那紫红色的丝绒帷幕后面出来,那是在他家里,镜子正对着帷幕。她看见太阳和月亮同时升起在帷幕前,那一瞬间无比辉煌,她被这种辉煌震撼了。她知道隔壁便是晓军的房间,她竟然想这样悠悠地走进去。那一种想法竟如此强烈。不,她并不想做什么,她只是想让他看看她,看看毫无矫饰的她。她为没这么做而感到遗憾,永生的遗憾他还没有真正看过她便永远地从这世界上消失了。
自恋是追求完美的男人或女人的最后归宿。因为世界上没有完美。忘了哪位名人说过,最初的爱和最后的爱都是自爱。
无哗自顾自地说着,一面向那热腾腾的黄米稀饭嘘着气。
他说他被那群人带到了一个很大的房间。一个装饰华丽的房间,布置得像是间很讲究的办公室。由于不断地挣扎他被捆住了,细细的绳子深深陷进他的皮肤。他奇怪那个瘦姑娘竟然毫无女性的怜悯心,她不断地啐他,喝斥他,对他大喊大叫。他被捆在那儿,所有的人都消失了。他像个弃儿似的在那个大房间里发抖,一种寂静窒息了他。整整一夜他大睁着眼,每一点轻微的响动都使他心惊肉跳。有几次他大叫起来,他真想听到一种呼应。后来他真的听到窗响,好像那窗子即将洞开,有人将乘着云梯像电影“罗宾汉”中的绿林好汉一样来拯救他。可后来他终于明白那不过是狂风骤起刮得门窗乱响罢了。
后来他想起了星星。想起星星,心里便有一种隐痛。他记起她向那帮人赔笑恳求的情形,这样对她来讲一定非常难受。这一切都是为了他啊。她一个人被推向黑暗之中。她如何回去?她的方向感是难以置信的差啊!
他流了泪,为星星也为自己。他虽生在一个笃信基督的大家族,实际上却并没有什么人为他操心。父母都是搞地质研究的,他生下来还不满月母亲便离开他随父亲赴西北去了。他先天很弱,是母亲的一个远房姐姐收养了他。这个怪僻的老处女经常用各种手段惩罚他。严冬季节曾经把他推到门口罚站,结果一场肺炎几乎要了他的小命。后来在他青春期的时候,老太太常常不给他饭吃,有时他饿得没办法,便到饭馆里去吃人家的剩菜。人说,生于无爱家庭的孩子会变成狼,他却是个例外。在经历了那么悲惨的童年之后他的情感竟越来越细腻和敏感。他想把自己全部感情储藏起来奉献给一个人。活了二十来岁,他没有遇到过一个能让他动心的女孩,因此他的乐趣转变成游历于名山大川之间。没想到,这次在西北遇见了星星他生命中的星星。
由于常常受苦,他特别珍惜感情。尤其是星星这样的女人,他简直认为她是女神,司智慧和生命的女神。他爱她,敬她。在他这个年龄常有一种忘我的热情。他想如果星星能为他掉上几滴眼泪,他就能为她去死。
黑压压的窗帘只透出一丝天光。是紫色的。他在想这一切的时候,一直盯着这片紫色的光。
后来在那种可怕的静寂中终于有了人声。当时天已大亮,钥匙孔响了一下,一个慈眉善目的女人推门而入。那女人好像穿着玄色的衣服,因此把脸衬得雪白。鹅蛋型的脸上弯眉疏朗,一双秀目似睁非睁,嘴唇的线条十分柔和,紧闭着的时候,右腮便现出淡淡的酒窝。他摸不准她的年纪,他从来猜不出女人的年纪,只觉得她很像观音菩萨。当然,是259窟的媚观音而不是马头明王式的怒观音。他觉得机会来了。
“您早!”他站起来,努力做出恭顺的样子。“你早。”女人微微一笑,示意让他坐下。“这是……这是您的办公室吧?昨天那帮家伙把我劫持到这儿……”
女人摇摇手,意思是让他打住。同时向门口处点一下头,一个年轻姑娘捧着一个托盘走进来。
“吃早饭吧,小伙子。”女人淡淡地说。无晔看见那托盘里放了两块点心,一块蛋糕,一杯牛奶和两碟小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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