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遗梦》第26章


“其实,在我不知道这故事之前,就对乙僧的画极感兴趣。听说,他是唐代于阗画派的代表画家,相当有名。当时太宗皇帝很器重他,现在西安的慈恩寺、奉恩寺还都有他的大型壁画哩!新疆和田丹丹也有……我想,这么一位了不起的大画家,在中国绘画史上却没能取得应有的地位,是不公正的,我很想研究他,研究他和敦煌壁画的关系……”
当时瘦姑娘的一双凤眼睁得大大的,盯着他。他觉得腰间那块硬硬的东西渐渐顶得不那么痛了。
还在上小学的时候,星星就从姐姐的历史书上看过壁画《西方净土变》的局部。之后,又不断地在各种画册上看到这幅画。那菩萨飞天、红莲绿荷、白鹤鸳鸯们如何布局,她闭上眼睛也能想得出来,但是现在到了真迹面前,心里还是大大震动了一下。
《西方净土变》在220窟,是初唐时期的重要洞窟:方形复斗顶窟,窟顶藻井内绘有华美的牡丹团花图案;作为藻井的井心,波状卷草和垂幔铺于四披,四披画千佛;窟门上有着垂拱二年(公元686)的题记。
巨型壁画《西方净土变》绘制在此窟的南壁,阿弥陀佛与胁侍菩萨观世音和大势至,周围簇拥有众多菩萨天人。佛像庄严肃穆。画面前景有两个对舞的舞人,那舞人的姿态是典型的“反弹琵琶伎乐天”造型,显得婀娜多姿。具有古波斯风格的地毯上,有孔雀翩翩起舞,有白鹤引颈长鸣。上部飞天翱翔散花,乐器不鼓自鸣;下部池水碧波荡漾。红莲绿荷,交相辉映;化生童子或端坐合掌,或嬉戏水中;水榭重阁遥相对应,平台上舞乐齐动,空中各方诸佛乘云而降,共享舞乐聆听妙音。
古代匠人们是多么富于想象力啊!
星星想起自己梦中的“极乐世界”。那还是在童年,外婆给她讲了关于“极乐世界”的故事之后,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从家里的便池底下钻进去。弯弯曲曲匍伏蛇行了一段迷宫般的路,终于豁然开朗。首先是一片极美的树林,有乔木,有灌木,都透出水洗过一般的亮绿。有鲜红的浆果藏在绿叶中,星星似的闪烁。熟透的果子不断跌落下来,一落地便变成一颗红宝石。再往前走,是一片天然的花园。那些奇彩四溢的花因无人看顾而疯长成林,几乎每朵花上都栖留着一只玲珑剔透的鸟。那些血红的丝茅草一般的鸟羽分明是冥间的色彩!更奇怪的是每只鸟都含着一颗红宝石般鲜艳的浆果,那些彩色霰雾般的鸟儿轻灵得仿佛可以随时碎裂在空气之中。还有花,鲜红浓艳像是凝固的血液,湛蓝碧绿又像是浸透了海水。乍看是花朵,再看却又变成鸟兽,就在那一片彩色的空气之中,矗立着一座银白色的牌楼,上写四个大字:极乐世界。牌楼后面有一个极大的天然喷泉,银光闪闪的水珠梦一般地洒向树林和花园,水珠颤出无比美妙的音响,和风,和花朵,和树叶,和鸟兽,构成天籁之音。
现在想起来,她梦中的极乐世界与《西方净土变》的最大区别在于:后者有五方十世无数佛与无数凡人,而前者,只有她与一片美丽的寂土。对于她来说,真正荡魂慑魄的迷人只能蕴藏在沉寂之中。她梦中的景色与其说属于极乐世界,不如说属于自然,属于一片未开发的神秘的领域。
那一天,她让无哗带她去找那座灰色的房子,那座曾关了他五天五夜的房子。无哗十分自信地带她来到一个所在。面对那一片灰色的瓦砾和正在前进的推土机他们都惊呆了。无晔拉住一位老工人苦苦地问,想在星星面前证实自己的记忆,那老人却极淡漠地对他说,这房子两年前便坍塌了,附近根本没有一座五十年代苏联模式的灰楼。无哗脸色苍白像是被打垮了似的,星星极力地安慰他,心里却在怀疑无哗所说的那一切很可能是那位观音大士为他施行催眠术所产生的幻觉。一种极为不祥的预感笼罩着她,从那天开始,她一直在催无晔离开此地。
她觉得她那个梦的最荒唐之处在于:她是从家里的便池底下找到去极乐世界的通道的。
星星刚回到招待所,陈清便送过来一张便条,是张恕写的,约她到敦煌最高级的餐厅吃晚饭,上面写明是为了感谢她送他的四幅吉祥天女的壁画临摹。
星星几乎没有犹豫就赴约了。第一,无哗去榆林窟寻找那位出家的同学去了;第二,也是最实在的,她有好长时间没有吃过像样的饭食,早就熬得清水滴滴,想要大嚼一通美味佳肴了。张恕早已等在那儿。灯光幽暗,乐声迷离。半掩着的窗帘透出一种华贵的暗红色光泽。看到星星,他微笑了一下,然后招手叫来服务员,请星星点菜。
星星的眼睛溜向那些海鲜菜,手却向普通的肉丝肉片指去。二十元以上的菜在这里的餐厅已是很鲜见的了。张恕坚持着点了发菜肉卷和酿皮子两道风味菜。
“这么舍得,你发财了?”星星寻怪地看着他。话说出口,忽然觉得自己脆脆的声音与这里的气氛极不协调。
“这儿的菜比北京便宜多了,你得这么想。”他悠闲地打开青花瓷杯上的盖子,喝了一口三泡台。这是此地的一种风味茶,茶水里泡有龙眼、红枣、枸杞等,喝起来有一种特别的清香。张恕极爱此茶,点了之后才想起来,星星是不喝茶的。
“你喝茶,我喝酒。”星星自己斟了一杯玫瑰香葡萄酒,新疆出的,味极香醇。
“我好像记得,所有带有兴奋作用的饮料你都不沾?”“是啊。不过也有例外的时候。”
“什么时候?”
“特别得意或特别失意的时候。”星星笑眯眯地举起酒杯,“但是在今天,纯粹是为了对得起这顿饭。”
“好,为这顿饭干杯!”张恕也轻松地举起酒杯。这时,一个年轻的女服务员轻盈地走来为他们上菜。
“你这两天在忙什么?”他边布菜边问,显得兴致勃勃。“没什么,继续参观,然后临摹。”
“又看了什么好画?”
“‘西方净土变’。不过,我不太喜欢这幅画。”“为什么?”
“太热闹,太规整了。而且缺乏神秘感。”
“我倒是很喜欢这画。气度恢宏,大手笔。”他吃了口菜,“听说,文物研究所的唐所长最近正在组织临摹这幅画,唐所长他们的设想是,一些壁画真迹要保护起来,以后游人来了,只允许看摹品。”
“幸好我们现在来了。”
“其实有时候摹品也很珍贵在没有真品的时候。”他含笑盯着她。
“这句话可以进名言录了。”
“这是个代用品的时代,真品太少了。”“又是一句。”她笑着,眼睛亮亮的。“所以,在见到真品的时候,我总是特别、特别珍惜。”他好像费了很大的劲儿才说出来。她避开他的目光。
“真的星星,我现在常常想到死亡。”他的声音很低,她勉强能够听见。“人到中年,对死的恐惧越来越强……你有这种感觉么?……青年时代,我们交出去了。现在,我们无论如何不该再交出去,不管交给谁。那样,到了死的那天,……就可以说……我们已经享受过生命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含混,她看看他,发现他眼眶里闪烁的泪水。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又斟上一杯,她按住了他的手。
“别喝了,好么?”她的目光里带着恳求。张恕轻轻推开她的手,一仰脖又是一杯。“我奇怪人生为什么总是错位?爱我的,我不爱;我爱的,人家不爱我。”他的话变得越发多起来,目光也变得发粘了,“想想已经是四十岁的人了,没多大活头了,可是又不甘心,还想挣扎挣扎……”
她默默无语地看着他,一点儿胃口也没有了。“谢谢你送我的画。”他索性用酒瓶子喝起来。“些微小事何足挂齿。对我们画画的来说,这点事真不算什么。”
他的眼光变得迟滞了。
“佛教八苦,其中三条就是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人生的许多事,的确是不如人意。”她目光清澈地望着他,“有句俗话真是至理名言:‘好汉无好妻,赖汉娶花枝’,照我的经验,好男人和好女人永远不会走到一起……”
“为什么?”他的脸色变得阴郁。她摇摇头。
他当时毫不相信。他认为这不过是女人惯用的一种托辞。但后来他信了。
许多年之后我在一个并不重要的场合偶然见到了肖星星。那时她已近不惑之年。我以为张恕的感觉并不真实。肖星星并没有什么特别。不过是普普通通的女人。不但算不上漂亮,气质、谈吐也不算最佳,只不过还算可爱而已。对四十岁的女人用“可爱”二字该算是极大的褒奖了。有一点我是承认的:她的确显得年轻,充满生气。像那首歌中唱的:“如果你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