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谢良辰》第8章


谢轻裘拧眉,旋身就走。
走了两步,听到身后一阵呜呜啊啊的抽泣声。回头一看,那小哑巴孤零零站在原处,吧嗒吧嗒往下掉眼泪。
他咬了咬牙,走回到小哑巴面前,低声呵道:“你哭什么!”
小哑巴捂着嘴望向他,眼泪流得更凶。
谢轻裘从不会哄人,此刻简直恨不得将他远远推离自己的视线,然后走之大吉。他耐着性子道:“我没有凶你。”
小哑巴肩膀一抽一抽,艰难地点点头。
然后哭声骤然放大。
谢轻裘:……
小哑巴边哭,便断断续续地比划。谢轻裘不懂手语,连蒙带猜,明白了。今日原来是个特殊的日子,在谢轻裘的魂魄还没附身进来时,池衣跟这个小哑巴约定好,要去个什么地方——具体去哪里,谢轻裘没看出来。这小哑巴本来欢天喜地找他出去,却看见谢轻裘拒之千里冷若冰霜的举止,委屈极了,伤心欲绝,眼泪止都止不住。
谢轻裘看他抽噎着,气都喘不过来。简直不知该气还是该笑,只好道:“不是说好要去……那里吗?带路啊。”
小哑巴一面抹眼泪,一面偷偷凑到他身边,又不敢挨得太近,走路走的磕磕绊绊。
谢轻裘:“看前面!看我做什么?”
小哑巴赶紧扭开头,脸虽正对前方,眼睛却时不时往谢轻裘的身上扫。偶尔目光跟谢轻裘撞上,便慌里慌张往旁边跳两步,看谢轻裘调转视线了,再不声不响地挪回来。
两人走着走着,走到巷口宅院。都是百姓住的地方。几只尾羽水滑的大公鸡振振两翅,很抖擞的样子,绕着巷口四处走。有些家的木门口,放着一把竹椅,靠墙还搁着簸箕,地上有择下不要的葱叶蒜苗。
小哑巴不哭了,眼还是红的。侧过脸看谢轻裘,神情有隐隐的期待。
这是他住的地方。
谢轻裘:“挺好的。”
他说得很真诚。这地方在他看来,比池家的大宅院不知好了多少倍。小哑巴一听,激动又局促,扯住他的袖子,一会往这里走,一会往那里看,手势比划得飞快,十指像要翻起来。
走过一处,迎面遇上个两老人,一个问:“小五这两个多月都没回来?”
另一个道:“可不是。付老太这儿子,挣钱是不错哈,就是也太忙了。你看看,一年统共能落家几次?回回刚来就又要走。”
付老太?小五?谢轻裘心里一动:他们说的难道是……付小五?
他们说的若真是付小五,可就有意思了。
五皇子认祖归宗后,名义上是周贵妃的亲子。周贵妃在后宫十年盛宠不衰,但膝下一直寥落,算起来只有他一个骨肉。若没有这一层身份,野路子出身的五皇子绝不可能那么快就站稳脚跟,而后几乎走到了与付良沉分庭抗礼的地步。
本朝外戚势力之首的周家,就是五皇子一党的骨干。谢轻裘之前虽然听说五皇子原本是娼妓所出,但且不说老奸巨猾的周大老爷,就连他那不争气的嫡长子周冲,在斩草除根做事做绝这方面,手脚都是一个赛一个的干净。
五皇子既然挂名成周贵妃的儿子,他的生母,若不在贵妃榻上,那必定是个死人了。
夺嫡九死一生,周家既然把身家性命都押在他身上,在出身这一处关窍,就断断不许有失。
可听刚才那两人的交谈,似乎有个付老太,还活在这京城的角落?
谢轻裘捏紧手腕,目光森然。他暗暗想到:若早些发现这里,他可以踩着这一处痛脚,真凭实据也好,捕风捉影也罢,狠狠把五皇子踩进地狱。光凭身份上做文章,就能叫他拔舌剥皮下油锅全过一遭,从此再无跟付良沉抗衡的本事。还有周家——五皇子风头最盛的那一段日子,周家逼付良沉娶妃,谢轻裘手段用尽也无法阻止,他一想到这里就恨得要呕血——五皇子是周家找回来的,光欺君之罪就够他们死有余辜,再加上跋扈罪、大不敬、贪污受贿林林总总,全刮了都是轻的!
想到这里,谢轻裘狠狠一咬牙,这才清醒过来,想起自己当下的立场。
他面色变了又变,终于重重一甩袖子,转头就走。
小哑巴看他脸色实在难看,连忙跟在旁边,却不敢打扰,眼睛一瞟一瞟。
谢轻裘攥了攥手腕,终于忍不住道:“付老太……你知道吗?”
小哑巴连忙点头。
谢轻裘:“住这里多久了?”
小哑巴想了想,比划了一个二。
谢轻裘想道:这就越发像五皇子的手笔了。他既然瞒着周家保下自己的生母,必然不敢在一个地方常住,要不付老太一个老人家,住在一个地方该住上十年八年的,怎么会只住两年呢?
他又问:“她儿子年纪多大?身量如何?”
小哑巴比划出来的人,同五皇子的形貌年龄通通吻合。谢轻裘心里复杂难言,叹了口气。正巧走到巷口,他挥挥手示意小哑巴不用跟着他,一个人慢慢往池府走去。
刚进池府,就明显觉得气氛不对。谢轻裘走回自己的屋子,三角眼的妇人又来送药,在屋内踱来踱去,脸上惶急一片。
谢轻裘:“怎么了?”
妇人哆嗦着手捏着绢子:“你把大少爷给打了?”
谢轻裘冷然道:“不错。我叫他从步辇摔在地上,踩了他的手,还拿刀好好磨了磨他的脖子——怎么,要问我的罪吗?”
他说一句,妇人就鼻翼扇动,喘不上气来一般呜咽一声,到后来,简直像要昏死过去,两眼的眼白一颤一颤:“你——你哦你,你是不是不想活了!你、你这样,你这样,你——要不是老爷出事,夫人怎么饶得了你!要不是老爷出事——老爷——”
她拿绢子捂住脸,浑身抽搐,撕心裂肺地嚎啕起来。
谢轻裘拧着眉:“老爷?他出什么事了?”
妇人的哭嗓尖得要把人耳朵刺穿:“老爷刚才被衙门的官差给抓走了!——”
谢轻裘愣了一下:“什么?”
妇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活像天塌下来砸在她头上:“老爷、老爷被人带走了,说他牵扯进什么案子里。夫人哭晕几回了——这造的什么孽哦!要是治罪,奴仆们都打杀发卖出去,可怎么办?啊?过年前我请人给咱们老爷算了一卦,说今年犯小人……造孽哦,这可怎么办?”
妇人面如死灰地絮叨着,谢轻裘脑子里却浮现出一个人。他眯起眼睛,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第二天天还未亮,谢轻裘被一阵喧闹声吵醒。他睡眠一贯很轻,一点响动都会醒来,躺在床榻上,听见远处隐隐约约的推搡呼喝声,“他在哪?”“都给我滚开!”“把他带过来!”男人粗嘎的喝骂和女人尖利的哭号混杂在一起,大清早吵得人头皮发炸。
谢轻裘拧了拧眉,从床上下来,梳洗穿戴整齐,还没往外走,门突然被人踹开。
几个差役打扮的人气势汹汹闯进来,中间一把浓须的男人厉声喝道:“案犯在此!给我拿下!”
谢轻裘被人扣着手腕压着肩膀,往前走,刚出门,一个状如疯癫的女人扑上来,被一个差役挡住了。那女人脸色惨白,双眼赤红,指着谢轻裘大骂道:“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我们池家哪里对不起你?!我周亭哪里对不起你?!你居然杀了我的大儿!”
“他是你哥哥!你居然杀了他!我要你偿命——给我儿偿命!你们放开我!放开!都给我滚!”
周围丫鬟仆妇哭的哭,拦的拦,有的道:“夫人别伤了自己。”有的道:“官家必定能还我们大公子一个公道,夫人要仔细您的身子——老爷不在,池家全靠夫人撑着啊!”
什么?
谢轻裘遽然睁大眼:那个池大公子死了?还说是他杀的?
他几乎要被这吵吵嚷嚷、你推我搡、乱作一团的荒诞场景逼得笑了。索性冷下脸,任官差将他押解着,关进大牢里。
谢轻裘被关进的应该是重刑犯的牢房,脏污不堪,极其狭小,临近的牢房里没关什么人,却能隐隐听到一些犯人熬刑时的惨呼哀嚎声。在这阴森无光的地方,听起来格外可怖。
一直没人来提审他,大约还有流程没走完。
谢轻裘想靠着,又嫌脏;想睡,却被无时无刻不在的抽泣和惨叫吵得眼也闭不上,身姿倨傲地坐在地上,沉着脸,恨不得团个布团,每个吵闹的犯人嘴里塞上一个。
大约到了深夜,隔壁牢房的门突然被打开,一个血肉模糊、几乎只剩形状的人被扔进来。那人浑身像是拿铁刷子刮过,血肉丝丝缕缕垂散着,脸上被烙铁烙得五官都看不分明,两只眼大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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