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罗曼史》第34章


孔和表情,似乎在提示我有关现世生活的话语和讯息——当我站在那排宣传橱窗面前时我惊奇地察觉到自己发烫的呼吸和额头。我浑身上下被一种忽如其来潮水般的情欲所燃烧,对于像我这样一个男人,也有点像少女初来月经时的惊恐,一样生涩,陌生,夹杂微微的喜悦。我整个人像是被人当头浇上一盆冷水一样失魂落魄。我有一种想寻人倾诉的冲动,而又克制得很厉害,很得体。我每往前从容走一步都是残忍的——真正的我应该在另一行为和空间内,而我却找不到。这些忽如其来的情欲使我有生以来初次相信,我自己是多么可怕地耐下着性子……我就像一名凶手急急地要去杀一个人,或暴徒要冲破那囚禁着他的铁屋,秘密地从光线昏暗的病房区经过,整个夜晚静悄悄的过道,只听得见我自己的脚步声孤零零地回响,在我听来,那却是我自己的心跳,固执,难过……
我像是行进在一个地下坑道内,四周全是某种古怪的黄澄澄的暗影。医院的墙,墙已老了。医院的走廊,这还是距今六七十年前民国年代的建筑,连墙上的宣传栏,那些文革时期的标语样式,也在支数很小的灯泡光晕里暗暗衰老了。时日和节令,那一天是小年夜,农历1989年最后的两天之一,那条从门诊部去往住院病区的长长过道仿佛是在为这年关尽头的一天塑像造型,也许,我在县城里已经找不到比这更合适的去处了。它有一种美学形式。人们用走廊前后匆匆而过的陌生人的脸为自己送葬,为那过去一年逝去了的岁月。我碰到了六七个住院病区的人,家属或陌生的探访者。我暗暗惊讶于这一份无端的见证、淡漠的邂逅——他们就像是刚从地狱里走出来,身上有一种夹杂惋惜和无所谓的气息,一一把自己所探视的病人对象留在了那寒夜过道的另一头。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夜医院周围的气息。那种各类药物、垃圾、人体和自然界的空地园圃相混杂合成的非人间的气味,在寂静的医院走廊里,人的气息是某种文静的自弃后的无所谓,医院的气息深处则有一种由残酷的灯光黑夜相搀杂的镇静的杀戮,使我联想起我小时候在城郊看见的屠宰场,这里也有跟平时的屠宰场里一样的安静,但这安静却隐含着不祥,阴影或彻底的失去理智。灯光沮丧地从头顶洒落,使人误以为那是心脏停跳的死者身躯上松开的白绷带;我经过那里去看我的心上人时心情格外的凄凉,不知为什么,那天晚上医院的气味频频刺激我回忆起来我的童年,也许因为县城上空已零星响起年关临近的炮仗声音,而我在自己每向前跨出的一步中停止不前——就像在小时候的这一天,我对于亲人的存在和关怀格外敏感,似乎要比一年中的任何一天里都更依赖于他们的笑靥,他们的一举一动,而难以忍受这黑暗和寒冷中忽如其来的孤单一人。听着外面天空上的炮仗声音。我几乎要在这一份孤单里啜泣起来,我经过了空地上脏兮兮的园圃经过了去往停放死者的太平间的那条走廊,太平间门上亮着一盏惊悚而暗淡的小红灯,通过它,我更进一步地走近英子,极其恐怖地体验到了她的恐怖。她曾跟我说起她的宿舍和住处——每天上下班都要经过一次医院的太平间!现在我也走过这里阴森森的走廊,仿佛能在这里的空气中和她幼小的惊恐害怕相碰。一种要想去保护她,热乎乎的感觉涌入我心房,我不由地加快了脚步,向后面的大院子走去。
在某些我们曾经到达的场合,人会觉得自己的一生徒劳无益。他不知道自己是年轻还是年老。他会从生理上丧失掉对周围时空的基本知觉。这样的无望和沮丧(的场合)会有规律地出现在人的生活中,作为事后留下古怪印象的事件,反复萦绕在人们心中,那一年小年夜我去医院找寻冯建英,大致就遭遇到了这样的经历。当我非常热切而倍感郁闷地从昏暗中走向医院走廊的另一头时,事隔数年我仍清晰地记得那些从我旁边走过的人的面孔。这些形象仿佛在刹那间,因为我个人的内心视觉因素而被凝固下来了,我在回忆里看见他们仿佛是在透过一个超大容量的玻璃瓶仔细凝视一部份被事先用药液浸泡起来的人体标本。周围的光线里有一种无生命的尸骸模样黄澄澄的色泽,表明着一种无处不在的病变。作为值班护士、病员家属——与其说他们同样是从走廊前后偶尔途经,不如说是在一种死亡般阴森恐怖的光线中漂浮——我的眼睛从走廊的另一头,在那个冬夜的日子里仿佛被难以抑制的爱恋和长久以来的孤寂赋予了一种超常的视力,这种视力可能穿越人类社会的两维空间而直接到达三维甚至四维的功效——那一刹那,我仿佛在全身获得了一种超异功能而直接面对着一种时间的奇迹。事后我回想,那样一个灵光乍现的时刻大概也正是冯建英在另一个地点思念我,呼唤着我前往的时刻。这一定是某种特殊的心灵感应。当我步出医院通往后花园的走廊时,周围的天体和夜空忽然像玻璃瓶那样碎裂了——我确信我那步入后面大院的小小一步是踏上了我个人生命的新的境界。我的脚步仿佛比我的两只手更早触摸到了她的心跳——
第四部分少女的祈祷(3)
正是“晚来天欲雪”的天气。事实上,雪早就落下了,那个年代里的县城房屋,大多还是低矮阵旧的,尤其是在单位所属的宿舍区。当我紧张不安地走近医院后面的香椿树林。天色几乎跟树丛间的光线一样昏黄,散发着一种常年霉烂的气息。地面是青砖铺成的年代久远的式样,脚步走上去已经有点松动,周围的样样东西,暮色中看起来都长满了苔藓,那里面的围墙,砖砌平台和一口石头的井的井栏圈。员工们居住的房子是民国年间的产物,一长排红砖头的平房,分隔开一个个门洞窄小的房间,每户房门前都有用旧铅丝和尼龙绳左右扯拉起的晾衣索。我低头穿过那些晾衣索,走到一处安置有自来水管的龙头旁,去询问那里一名埋头洗衣裳的妇女,从她那里我知道了冯建英所住宿舍门的大概位置。当我决意向那边走时我还有一丝犹豫不决,我脑子里已经开始想像她在屋子里看见我时欢快喜悦的样子,也有可能,她会觉得我粗野莽撞,事先一点没说好就径直闯了进来……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走向那一排宿舍区的东面第二扇房门。门虚掩着,使我一阵兴奋,好像她预先准备了我的探访似的,我推开房门,眼前的景像又一次使我震惊不已。
那间宿舍里的惟一一盏灯泡不会超过15支光,在那个冬夜里显得格外昏暗,也格外温暖,甚至使我有一种置身于古代的感觉。灯下,靠房门的第一排小床上坐着一位六十开外的老妪,她正在安静地纺织一件绒绒衫。她的脸又瘦又黑。看不出是城里人,也不像是乡下奶奶,粗略一看,有点像是某处监狱内被判终身监禁的女囚。她脸上也有那种终身被囚禁的女囚文静而与世无争的古怪神情。她对我的贸然闯入一点也不讶异。她只是安静地抬了抬脸望我一眼,不戴眼镜,眼神一定还很好。她那里散发出的安静气息抑制住了我狂跳不已的心。当我告诉她我来找谁时,她明显地在第一时间明白了事情的缘由,并且流露出对我的同情遗憾。
“哎哟,吃晚饭时间她还在这里的……你要是再早一点来。”
她说,同时用亮澄澄的眼睛盯视我。
我心里响起一阵懊恼的叫喊,可是,我仿佛已走过太远的路,疲累不堪了。我从冯建英的房间里闻到了那股使我陶醉的爱的气息,夹杂着她身体的气息。我还有点不敢相信,自己已走到了她平时睡觉的房间,甚至那张小床前……
“对呀,她就睡那张床。你看,她下午还睡在那里——”老妪在她床沿边稍稍欠了下身子,“今天她上早班,也有可能回乡下家里了……”
“平常就你们俩个人住?”
“就俩个。床倒是有很多空的——”
那是一排排标准的宿舍区上下铺床位。冯建英的床位在下铺,紧靠着老妪这一头。床上的被子是带有花格图案的暗红色土布被套。叠放成窄长的一条被窝形状,枕旁边有几本书,一本白色的《索德格朗诗选》,另一本是我格外眼熟的笔记本,上课时常带到课堂上,这张床周围有一种女性的秀丽气息,在昏暗的电灯光下显得孤寂而不羁。格外地使人怜爱。刹那间我感觉自己比以前更熟悉了解她,也更爱她了。那张床仿佛是一阵传自那名少女心窝的亲密的耳语,枕头边甚至还有一支她从来不用的口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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