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尺》第48章


〃都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你还记得。〃
〃当然记得,一看你们就是面善有缘的人。这不是又碰上了。〃元纯有些小大人的模样,他说话并不顾忌,更没有在意此刻面前这对人颇为不自然的神情。
〃姐姐你之前来过静慧吗?〃不知道这十几岁的少年哪里来那么多的问题,冯执只觉得头疼,于是便敷衍了事,〃是啊,来过几次的。以前我母亲带我来过,不过是很早的事情了,没有什么印象。〃听到这话,章尺麟一下子便想到方才在后殿的榕树上看到的红绸带。他不禁回首看了冯执一眼,却恰好撞上她同样投来的目光。两人对视不过短短几秒,便又刻意避开。
一顿饭吃得各怀心思,章尺麟很少说话,他总是沉着脸并不热络,元纯似乎见他有一些怕,于是和冯执说话占了多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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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后的天渐渐转阴,沉沉的黑云压得很低,章尺麟出门匆忙,只有小小的一个提包,没有任何雨具。他和冯执是一道被元纯送到门口的,谁想两人出门没多久倾盆的雨便瓢泼似的倒下来。虽然是立春了,可还是冷,何况下了雨。
冯执穿的原本就不多,被雨一淋越发冷得够呛。章尺麟实在看不过,干脆脱了身上的冲锋衣二话不说便披到了她身上。两人一路小跑,有些湿滑的石板路,低矮的平房和逼仄的巷道,眼前所见之景都与梦境微妙地契合,他几乎是凭着本能找到了那座古旧的华侨别墅。冯执就跟在他身后一路跑跑走走,走走停停,却没想他竟把自己带到这栋房子里。别墅外的院子没有上锁,仿佛很多年都没有人来过了,斑驳的蜘蛛网被雨滴敲碎,无精打采地垂着厚厚一层蛛丝。暗沉的天里,独栋别墅就那么孤零零地立在雨里,和周围的平房窄巷形成颇为鲜明的对比。
那是两层楼的欧式建筑,带着些微古旧的民国风,雪白的外墙因为年久失修,大块大块的石灰剥落了一地。院子里的花草缺少打理,枯的枯,死的死,草坪上生了大堆的杂草,一路走过,雨水濡湿了裤管。
章尺麟终于停在那栋在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别墅面前,雨水打上他的头发,他的脸,他浑身都湿透了,却并不动作,只是傻傻地凝视,仿佛在空白的记忆里拼劲全力地要搜刮出一些过去的影子。他努力了,可惜回忆没有给他任何回应。
〃先到屋檐下躲一躲吧。〃身旁的冯执还是看不过了,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子,章尺麟终于从漫无边际却没有任何结果的思考里回过神来。他侧脸看着冯执,几乎是被她拉着躲进屋檐下。
别墅的大门关得死死得,仿佛一张沉重的封条,抹杀了所有与过去有关的线索。章尺麟徒劳地用力拉了拉铜质的把手,大门纹丝不动。
〃我以前是不是带你来过这里?〃一路过来,他总是沉默得让冯执举得有些异样和不安,如此突兀得问题,她竟一时不知从何开口。
或许是因为下雨的缘故,章尺麟显得有些焦虑和躁动,他没有耐性等来冯执的回答,转过身去掏自己的提包。此时此刻,他几乎可以认定,这间华侨别墅必定是自己的。他曾经来过这里,他曾经在这里受过伤。他胸口的疤哪里会是帮会斗殴留下的,那道疤里一定有故事的,关于他的,沾染了淋漓的鲜血和难以治愈的伤痛的,他自己的故事。
包里都是些私人物品,他胡乱翻找,心里根本没有底。记忆空白的这几年,很多事情章尺麟都掌握不了主动权,他的过去被他人胡乱描摹,添油加醋或者颠倒是非。而他无从辩白,只可听之任之。因为急切而显得狼狈,可在冯执面前他却有些无所顾忌。下雨的天温度骤降,潮湿的衣服冰冷得贴在皮肤上,有些刺骨。就是此刻,忽然听到冯执有些凉的声音,带着一点颤抖地问他,〃你要找的是不是这个。〃
她伸手出来,掌心里端着一串钥匙。
章尺麟的动作瞬时僵持了片刻,接着毫不犹豫地结果她手里的钥匙,一把打开了大门。
那时候他没来得及想太多,甚至没有去问冯执的钥匙究竟从何而来。其实早在她到科隆没有多久,便收到了从闽粤寄来的包裹。里边有一串钥匙和一封简短的信。房子是后来被骆定琛买下来的,当初章家人急于脱手,挂牌了最低价,那时候有好几家人都看重,竞争颇为激烈,最后还是骆定琛走了些关系,几经周折才到手。其实他的想法简单,不过是替冯执留个念想,毕竟说到底他还欠了她一笔,如此一来他们这辈子的账也就结清了。
那串钥匙就如此被冯执束之高阁,一放便是六年。她过去没想过要回来,既然别人好心替她留了念想,她也领了情。这次来墨兆,也不过是临走时忽然冒出的念头,她到底还是念旧情的人,如今心心念念的人不在身边了,睹物思人也是在所难免。只是从未想到世界何其小,她会在这里遇到章尺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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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子是经年没有人住,一进门便扑了一鼻子灰。尘霾厚重一呼一吸间呛得人要咳嗽,屋子里有些黑,空气中带着浓重的霉蒸味。章尺麟先进了屋子,他回首又去看冯执,〃你不进来?〃
站在门口的人犹豫不决了好久,终于随着他一起踏了进来。
屋内的陈设一点都没有变,连家具都是最初见时的摆放。冯执克制着回忆翻江倒海,定定地站在暗沉的客厅里,一步都挪不开。
章尺麟缓慢而细致地四周打量,被不断描摹的梦境终于一点点清晰并且深刻起来。他拾级而上,如同梦里走过无数次一样,满是尘埃的楼梯,踩上去咯吱作响的木阶还有老旧的扶手。仿佛从梦里走来,从彷徨走回现实。二楼是狭长的走廊,尽头有窗,雨沿着玻璃蜿蜒着游下来,像灌了水银的蛇,晶亮而通透。外边雷声作响,和着雨声显得嘈杂喧嚣,而屋里却静极了,只有他一步一步去到最里的那间房。
沾满灰的铜质把手被轻轻拧开,屋里的陈设熟悉得仿佛就是昨日的场景。窗帘拉得紧紧得,近窗的写字台上有一盏被人合过来的镜框。章尺麟小心翼翼地走到窗前,写字台上亦是灰尘,手指不小心地拂过,便留下浅浅的印子。他把翻合的镜框一点点竖起来,接着瞳孔一下子便放大了。
那是一张两个人的合照,像利齿一样高耸入天的大教堂的尖顶,空阔的广场和湛蓝的天。是冬日里的照片,两个人搂在一起,鼻子都冻得通红。镜框的玻璃在其中之一的脸上裂开来,而那斑驳龟裂的玻璃纹下,是他的脸。
原来那些不是梦,而是回忆。很多似曾相识的场景从脑海里虑过,仿佛是零碎的电影片段,潮涌一般从脑海里翻腾而出。
〃你在做什么?〃冯执的声音突兀地从身后响起来,那么熟悉,清浅温柔,却带着冰冷而残酷的拒绝。章尺麟终于想起什么来,他冷静却始终难以平静地缓慢转身。那个梦里出现数次的场景终于摆到他面前,那张一直企图要看清的脸孔,终于在暗沉的时间与空间里被他勾勒清楚。原来他曾用过最激烈和惨烈的方式试图挽留这个去意已决心肠冷硬的女人。他放低姿态,卑微到尘埃里,而冯执回馈于他的,却是弃如敝屣的漠然。她的良心都被狗吃了,
章尺麟带着半分了然和十分的不可置信一点一点走近她。仿佛是陌生人,冷淡地注视着她,那目光宛如冰冷的游蛇,丝丝入扣地钻进她身体里,让冯执有些莫名的畏惧。他已经走得很近了,而她却本能地想退缩,然而刚退后一步,便被章尺麟一把抓住了胳膊,他抿嘴用了狠劲,拉得她一个踉跄跌进屋里。
〃能跟我解释解释吗?〃他说着把镜框甩手丢到床上。
冯执看到那张照片,心下便早已猜到大概。她把钥匙给他时就已经有了这样的准备,他会暴躁,恼怒,癫狂。无论章尺麟会有怎样的反应,她都接受。冯执和章尺麟,他们之间的这笔烂帐,总该找个合适的机会,算的清楚,之后江湖两相忘,谁再也别打扰谁。
〃我说过了,我们之间有过一段,有些照片也不足为奇。〃她努力克制着自己的声音不因为激动的情绪而变得颤抖。
章尺麟听她这话,冷笑起来,他没有马上说话,却是自顾自地脱了线衣,接着又是衬衫。男人毫无顾忌地褪去上衣,露出好看的身线。弧线优美的蝴蝶骨,宽厚的肩背,漂亮的腹肌和硬挺的胸膛。
〃那这是什么?〃他指着胸口边一寸长短,扭曲而丑陋的伤疤,眼神冷酷地质问。
〃不要用那些话来敷衍我,怎么你是记性好的都不记得了是吗?〃等着冯执迟迟未做答复,他不禁嘲讽,接着一把拉住冯执的手,按到那条丑陋的疤上,语气里再没有了耐性,带着浓墨重彩地狠绝,咬牙切齿,〃真不敢相信,我曾经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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