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霓裳》第3章


待他把前襟一撩潇洒坐定,那使女已对着他满脸起来:“这就是他们说的小韩师傅不是?果然是一表人才的俊俏人物。都说如今的祥瑞凤,生意做大了。南京,上海都有分店呢,老张师傅照应别处时,这边还全靠着小韩师傅的打理呢。”
韩平被戴家的人这样夸,反而不好意思起来,略略低了脸去,翡翠看到,小心的说:“其实是有事要麻烦小韩师傅的,上次的那批衣服,弄坏了。。。。。。”
韩平细细听完她来此的目的,一瞅那撕的七零八落的华服,长叹一声,半晌不能言语,只把那五彩斗花的盖碗拿起来轻轻用盖儿拂着茶叶,一丝沁人的香悠悠飘了出来,茶雾中缭绕出小姐月白的影子,胸口上有一支刺绣描金的红牡丹。
再一次去戴府是黄昏的时候,韩平被授意为大小姐量尺寸。他特意穿了一件崭新的雪白长衫,领口用的是墨玉面绞丝海棠花锡扣纽子。跟着王管家到了小姐所住的院子里,王管家叫小绫过去通报便先走了。
可那叫小绫的丫头揭帘子去了半晌都没见出来,韩平站在原地原本挺的很直的背也渐渐松了下去,无聊的四下打量,见雕窗琢栋,花木繁香,这般的精致秀雅和前院的风景又是不同些。一只粉色的小蝶轻轻盈盈的舞过来舞过去,看的久了,恨不得跑上去逮住她。
韩平满脑子是那娇美可人的戴家小姐,竟等的有些心烦,便径直从垂着金银花藤蔓的廊子过去张望,不觉到了正屋门前,那是一个软烟罗做的帘子,上面织着一树绽放的玉兰花。
韩平正要上前掀起一角,忽听头顶上扑啦啦一阵,发一声喊:“揭帘子啦,凤绮上茶。”那声音又尖又嫩,刹那响在这样的寂静里,着实让韩平吓了一跳,忙及四顾,哪里有人,却见帘子上放悬着一只黄杨雕木的鸟笼,点梅釉下彩尖足食杯,一只黄鹦哥个正站在里面,歪着头瞅着他,见有人注意了,便发出一阵叽叽咕咕的声响,又叫了两声,这只鹦哥儿可是个稀罕物儿,竟有一身纯白似雪的羽毛,韩平从来没有见过。
一下子屋里有了声音,帘子起时,他分明见着一双三寸金莲若有若无的在粉色大镶衫裤下现了出来,心下乱跳起来,不敢立时看她,只说华服装的韩某见过小姐,哪晓得面前却是笑起来:“我是凤绮,你是韩师傅吧?刚才让你久等了,现在小姐已在里面候着了。”
小姐就坐在黄昏的光里,一截玫瑰灰的袖子,露出几支葱管般细白的指头,尖见得侧颚,晶莹的珍珠耳坠分毫不动,乌黑浓密的长发盘成叠云般美丽的双鬓,一只两寸见方的挖银缠丝如意花细牢牢的嵌在发里,坠下碧绿嫣红的单串流苏。然后顺着盘鬓的发窝,又点缀着几星大小水钻花细,全是一色镶银。
韩平轻轻拉开皮尺,那量器已起了毛。他有一点后悔,想当初应该换个新的来,这量过很多女人的旧尺是不适用于那冰清玉洁的小姐的。。。。。。他是如此咫尺之近的触摸她身上华美的细缎,光洁美丽的缎子让他联想到那底下的肌肤,皎白晶莹的微温,薄薄的浮着花般的香气。。。。。。
月仪张了张娟巧的睫毛,目光竟如一只玉嘴的小鸟,轻轻掀起面前这年轻男子的魂魄,往云外去了。绣儿注意到韩师傅走后,依然静坐的小姐耳坠子竟如秋千一样的晃起来。
裂帛,那一扯到底的爽意是令人快意的,就像占有一个女人,越好的料子就是越好的女人,有的女人像绸缎,柔软而滑腻,但没有独特的性格,千人一面般,久了就腻味了;有的女人像绢纱,纤薄而透明,出身也高贵,但纯的没有任何内容;大多数女人连丝都不是,是棉,是麻,是葛,虽然让人舒适但过于平凡,还有很多西洋人造的涤,看似光鲜华丽,仿丝,仿缎,实际上充满了机器的味道和铜臭,俗不可耐。
而戴家小姐是什么呢?在韩平的心目中,她是丝绸中至美至贵的织锦,就像他此时全神贯注于剪下的风景一样,他受了翡翠的托要把坏掉的衣服补好甚至拼凑,因为老太太说过,要让任性的小姐也尝尝浪费的苦头。可是,他会让小姐吃苦么?小姐其实是个可怜人,那个大少爷无福消受这样的美人还如此让她受辱,还要这么多的人给牵连进来,他会应和么?
一个月后的戴府紫园,又到了大月吉时,给老太太请安,除了长房大爷和嫡妻外,大姨奶奶,二姨奶奶,二房二小姐月茵,三小姐月茹,三房三爷,三房三奶奶,三姨奶奶,大少爷,二少爷,全到了正厅里,一屋的华光珠耀,腌金浸银,弥散着陈烟般醇厚的香。所有得人都商量好了一般,穿上最华丽的正装提前到来,一直害头疼的二奶奶还用尺来长货真价实的八宝如意雕金横钗盘了个仿满人二把头的样式,隆重的有些不合场合。仿佛所有人都笑眯眯的盛装坐好,只等衣着破烂的大小姐来出丑。
月仪进来的时候,厅中所有的人都感到眼前刹那间亮堂起来,好像是平添了十多支蜡烛。她亭亭的站在那里,凤尾盘鬓,额发斜分,镇镂银簪如东洋的扇骨般密密插着,环翠凤钗衔下一溜鲜红欲滴的流苏珊瑚。
再看身上的衣服,明明是错眼间的旧物,已被撕的七零八落,可知今却无比堂皇起来,银黄织花的衫子上,青金大镶浮云偏襟,咬口桃红细牙盘成苍兰的轮廓,肘袖大镶是呼应胸襟浮花的兑彩山茶料子。青金与葱绿的小镶之间,嵌着鲜艳的桃红掐牙。下裙的襟片上,碎锦拼贴成祥云凤凰。走动时个锦片色彩变幻,竟出五色辉映。这件衫子,不费一根绣线,而把镶掐对嵌用到了极致。月仪的华服出场,一下子晃花了在席诸人的眼睛,个人起初是顿了顿,反应过来便觉得各自衣装的寒碜,女眷们扑了粉的脸更加的白,而二奶奶觉得越发沉重的头颅更是加倍的疼痛起来。
这一切,都是靠着小韩师傅的巧手,把十六件衣服变成了七件,其中除了四件是损坏些微的细细补好之外,另三件全是用撕坏的料子拼成的,小韩师傅的剪子巧妙的饶过那些破碎的裂痕抽丝,让残花折梗合而为新的更美的花,月仪在细细端详时心微微扯着痛起来,这是多么费神费力的活,他竟全都做到了,在一堆叠的好好的衣服底下,放着一方细白的丝帕,分明写着两句诗:“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故事如老旧的照片,传到今天,未免总被后人加诸了浓墨重彩,我分明见到那玻璃后的少女毁去了一半脸庞的照片上,明眸苍凉,淌下冰冷的泪来。不管她是多少次在我的幻觉和梦境中出现,都始终给我一个背影。我从她要么整洁要么凌乱的发髻上窥见她不可避免的悲剧命运。然而,在戴氏的家史上,却耻于描述这个贵贱相恋的故事,仅仅以“长小姐有私于制衣匠,每以后花园相约,及至妇贞俱毁,婚盟见辱,是以华服盛装而亡”一句含糊不清的话带过了。
绣儿,韩平偷香的帮手,与其说是受了男子得衣帛相赠,还不如说是因为内心对他的欢喜,在中间搭了一架桥。
她本是专给大房的小姐夫人送衣装去祥瑞凤修补,顺便讨点布庄的剩料子做鞋垫,面子。总爱跟店里的小伙计搭讪几句只是为了多逗留一些时候看看让大小姐都微微动心的美男子,怀着豆蔻少女初开的情窦,那欢喜如泉,直渗到心头。直到有一次,正逢着小韩师傅背对着裁衣,着一件雪青长衫,听到她的声音,转过身来,被衫子的亮色与扣子的玉颜一映,越发显的眉宇青青,唇红齿白,那双长睫毛下的双眸竟婉若秋水,潋滟出摄人的柔情。
绣儿抱着衣服,着实呆了半晌,眼睁睁的看着他走到面前来,宽宽的肩膀厚厚的身量,近的不能再近的时候,他一把握住她拽着衣服的手,把一只放有字条的小小香囊按在她的手心,她低着头听见自己心中咚咚的跳着,一身软绵无力。他的婉言相求,衣帛相赠,是她无法拒绝的。正如旧时戏曲中后花园的爱情一般,绣儿因恋上张生而做了那个红娘,单纯而无私的成全他的好事,将他引进了戴府的紫园。
月下花园的光景和日间是不同的,小姐系着雪兔领薄呢斗篷,掩在一树大半含苞的梨花下面,裙摆下若有若无的足,竟有种悬空的感觉。是仙子还是倩女?他很近的俯看她,脸颊上凝脂般光洁细腻,隐隐闪烁着月光冰晶的辉。她感到他的呼吸轻轻的溢上她的眼睫,不由得微微战栗了一下。而他也趁这当儿拥她入怀,紧紧地,直到身上的热度把她凉薄的身子暖热,慢慢的,那冰雕一般的容颜有了红晕,在他的怀里愈发的柔软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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