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画记》第2章


恍惚间,低着头的双卿觉得贺夫人那双大脚似乎向自己迈了两步。她立刻嗓子发紧,不由自主咳嗽出来:“咳,咳咳……”
“双卿姐姐!”“姐姐!”房门边有人担心地轻轻叫道。
贺夫人转身一看,不知什么时候自己那两个已经睡觉去的孩子都立在房门外。他们在那里偷听母亲和表姐的谈话好一阵子了。
“你们干什么?想造反呐?”贺夫人瞪起眼睛,“都回去睡觉!”
“我们不走。娘,你不要欺负双卿姐姐了。”九岁的贺齐康眼睛里闪着泪花。他手里抱着的白毛狮子狗窝儿,紧张地尖声吠了一下。
“娘,那幅《竹林七贤图》是要留着的,爹爹的确说过,我都记得。”十三岁的齐蕴替表姐帮腔。
“好啊!你们两个不知好歹的,整日吃里爬外,不帮着老娘,倒帮起外人来了!”贺夫人气急败坏,她对孩子们与外甥女之间的感情一直心存妒嫉,“今天老娘就连你们一块教训。”
窝儿见贺夫人走近,“唰”的一下从齐康手里跳下来,逃到门外去了。
双卿闪身挡在表弟妹前面,陪着小心道:“舅母不要着急,弟弟妹妹不懂事,可以慢慢教导的。”
“我不急!我急什么?你出嫁后,我有的是时间。”贺夫人冷笑,“别说这当铺里早年间小小一幅来历不明成了死当的画儿,就是这贺家当铺,我也没打算开下去。你一出嫁,当铺就关门。我可不像你,一个女人家,还厚着脸皮抛头露面的!”
“可这当铺是贺家的祖业啊,”双卿蹙起眉尖看看齐康,“即使双卿出了门,当铺里还有几个老成的伙计可以帮舅母的忙,又何必……”
“算了吧,再开几年,贺家的产业恐怕就要败尽了!”贺夫人又提高了声音,“本来我还不想提,既是你先开口,我就索性把话说开。说起这贺家当铺,呵!五代的老当,声名可显赫过一阵子!若不为它这点名声,当初我娘家也不会和贺家攀亲,把我嫁过来!我家大小也算得官宦人家!可自我来,才知道这当铺不过空有皮囊,不是娘家的陪嫁东西,只怕我还早喝西北风了呢。嫁给你舅舅,真是不值!”
“舅母,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若舅舅在天有灵,听见这话……”贺家当铺虽然在外祖父那一代就开始没落了,但也不是舅母说的如此不堪啊。
“你舅舅活着的时候,只管放任吃酒,要你一个外姓的毛丫头管事,他又何曾为这当铺尽过力?如今死了,若真有灵,听见这话也驳不得!”贺夫人满脸嫌恶地看着外甥女,“我不仅要说你舅舅,我还要说你呢。这南街一带,谁不知道贺家当铺的女朝奉?听说外面有那起爱嚼舌根的,都把你传神了!可你到底又有什么能耐是对当铺有用的?不过坐在帘子后头翻翻账簿、看看收当的破烂东西!你还以为自己了不得了……”
舅母一连串的责难,雨点般落在双卿耳畔,让她晕眩。
是啊,舅母说的都没错,自己不过是个无用的女子。
当南街的一家家店面都在主事人的带领下进进出出,吆喝喧哗着做起各色生意的时候,自己只不过是在帘子后面听着,等着。
“怎么,没话说了?还是心里恨我说话不公道?”贺夫人见低着头的外甥女半日无语,怒问。
“不,双卿怎么会恨舅母?舅母说的,都是实情……”双卿再一次觉得嗓子发紧,她努力忍住咳嗽,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泪雾。
贺夫人没料到外甥女对自己的责难全无反驳,不由愣了一下。
“双卿姐姐——”齐蕴走上前,拉住双卿的手。她用恳求赦免的目光看着母亲。
“姐姐!”齐康从后面抱住双卿纤细的腰肢,把脸藏在双卿瘦削的背上,抽抽搭搭哭起来了。
“哭什么哭!”贺夫人看看面前可怜巴巴的三个人,终于有些不忍,“你还不带他们回房睡觉?顺便叫李妈给我打洗脸水来。被你这么闹了一晚,我澡都白洗了,又出了一身的汗!”
贺夫人转身进里间卧房去了。双卿立在原地犹豫片刻,才掀开正房的门帘,领弟妹们出来。
黑暗里,三个人经过弯弯曲曲的走廊,一路回厢房。
“双卿姐姐,你真的要嫁给人家做妾吗?”齐蕴忐忑道。她忘不了母亲今晚发布的这个突然消息。
“也许是吧。”双卿听见自己的声音轻飘飘的。
齐蕴猛地收住脚步,让身边的两个人也停了下来。
齐康被藏在走廊拐角的窝儿绊了一下,急忙揪住双卿的裙子站稳,“什么是做妾啊,姐姐?”
“就是双卿姐姐到别人家去,再也不回来了,也不要我们了。”齐蕴大声道。她对不懂事的弟弟的好奇心已经没有耐性。
“我不要姐姐做妾啊——”胆小的齐康立刻又眼泪婆娑。他抱起窝儿,把它搂在胸口。
“齐康不哭,姐姐不会不要你们的。姐姐一定会时常回来看你们。”双卿安慰着两个伤心的孩子。
可是,余双卿自己心里的眼泪,又有谁来安慰啊……
她想起许多事情,想起舅父也说过:双卿啊,可惜你毕竟是个女儿家,将来总难免要认命的。
舅父生前酒醒的时候,为她的终身操过心,也有过几个待选的人家。她不甘随便一嫁,更怕遇见个冤家般的夫君,像舅舅、舅母似的,吵着闹着过日子。所以一直拖延着没有选人家。
事到如今,她成了舅母嫌弃的老姑娘,只有做人家妾室的资格了。
认命就认命吧,她也不想再抗争什么了。
可是那幅《竹林七贤图》是舅舅的至爱,一定要在贺家流传下去啊。等齐康长大了,他至少可以凭此画想起早逝的父亲。不会像自己似的,连父母的纪念物也没有一件,受了委屈想他们的时候,只好看着天空发一回呆……
双卿,快想想办法啊!至少在下月初六之前,她必须做点什么。
刚刚过了中秋节,汴梁城里处处还留着节日的余氛。正午之后的长街上,月饼还在各家点心铺的门口叫卖。穿红着绿的女人和孩子满街逛着,进出脂粉铺子、绸缎庄,或者追逐挑着糖人挑子的小贩。
闲人们走过长街,走到汴桥上。站在汴桥往下看,汴河上也是一派繁忙景像:来往船只大大小小,运货的运货,载人的载人,争渡抢行,喧闹鼎沸,压倒了河水流淌之声。
再看向河岸边吧。岸边的各个码头上泊满了船只,卸货、装货的船工络绎不绝。看看船桅就知道,这些船有万家米铺的,有徐记杂货行的,有……咦?龙家码头上泊的那艘大船,装饰打造得可不同寻常!莫非龙氏商行的首脑人物龙立潮回汴梁了?
汴桥上看热闹的闲人们纷纷猜测起来。
“龙大当家出去半年多,总算回来了。这下子我们汴梁城有热闹可瞧了!”
“有什么热闹可瞧了?龙大当家又不是那些爱闹事的后生小子,你当他回来要唱大戏呀!”
“你知道什么?一走半年,龙大当家在三籁乐坊腻粉楼的红粉知己江美人,早被刑部曹尚书府上的二公子抢了去了!龙大当家虽然有气度、有城府,从不和官宦人家起正面冲突,可不知道这一回,会不会为那位江美人破例?”
“嘁!要说龙大当家在三籁乐坊和京城各处楼坊的红粉知己,那可以坐满一只船了,你们什么时候见过他为娘儿们争风吃醋?!”
“那可不一定,江美人不同别个,那身材、那脸蛋,还有那双水汪汪的凤眼呦……”
“嗨,我瞧是你自己看上江美人了,还不快把口水吸回去——等等,还真是龙大当家回来了!你们看,那接船的,不是龙府的管家胡爷吗?”
龙立潮下了船,从管家胡阿牛手里接过马缰绳,跨上马背,在闲人们的注目中缓缓走上河岸,沿着长街而来。
二十八岁的商行老板长得魁梧瘦硬,由于长期南北水陆行商,养成一副铜铁筋骨。
人说仆从其主,胡阿牛的长相和他的主人龙立潮却大不相同。胡大管家五十多岁,中等身材,有些发胖。尤其那张圆脸上的大嘴巴,长日在八字胡下喋喋不休,不似他主人龙立潮不苟言笑,天生成一张冷面孔。
但胡阿牛认为自己也有像爷的地方——他觉得自己的老鼠眼和爷的鹰目一样,可以洞悉一切,都是最稳准、狠利的生意人的眼睛。
“爷这趟南下时日可不短,路上都好吧?”胡阿牛骑马走在龙立潮身畔,仰着头,用他那双洞悉一切的小眼睛看着主人。
“嗯。”龙立潮应了一句。
“这就好!我只怕默姑回来后,其他跟爷去的人都不尽心,路上委屈了爷。”其实谁敢去委屈爷?谁又能去委屈爷!不过,拍拍马屁总是做奴才的本分。“爷待下人太宽,那帮人又都粗蠢得很,让他们服侍爷,奴才好生担心,怕爷用得不顺手……”
“默姑是什么时候起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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