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画记》第34章


她必须回江南了。她在江南的确有需要偿还的债务:她欠收养自己二十余年的舅父一家,或许也欠不嫌弃她这个老姑娘,愿意娶去做妾的蒋家。
她欠汴梁这个龙姓商人的,已经还不清了。但她至少可以还清在苏州的债务。
“死小子跩个屁啊!”沈默姑跳出泥坑,一把夺过余卿的雨伞扔在地上,“没看出龙大哥舍不得你走?龙大哥对你慈悲得像菩萨,连已经下聘的未婚妻都愿意相让,他就是惯得你太娇气!一点委屈受不得!换了我是龙大哥,早请你饱饱吃过几顿老拳!”
双卿无言对答。
雨线没有遮拦地落在相对无言的两个人头上。他们一个已经浑身湿透,一个刚刚从头开始承受。
雨水顺着双卿的头发滑落下来,流过她的额头、眉毛、睫毛,在尖尖的下巴上凝成水珠。
两个人隔着雨线相视,看到彼此眼睛里的愤怒和哀愁。
“瞧你这副窝囊废的样儿。”沈默姑终于不忍,又有些恼恨自己的不忍,举手向余卿肩上推去。
他原只打算推这倔强的死小子一个趔趄,借以出出气,却不料对方应手滑倒,向泥浆里跌去。
在沈默姑来得及后悔却来不及反应时,一只手及时揪住余卿的后衣领,让他松了口气。
“龙大哥,我其实没出手!是死小子自己没站稳当!”沈默姑注意到龙立潮看着余卿的关切眼神,急忙解释。趁龙立潮还没有责怪,他又急忙撤退,“对了,我前面还有活计没做完,抓紧,得抓紧!”
双卿努力站稳,随即感觉到龙立潮抓在自己衣领上的手松开了。她蹒跚几步从他身边离开,却没有力气走得更远。
胸口闷得很疼,她用力按着胸口,想按住心跳。
“余卿,那些闲话很让你烦恼吗?”龙立潮捡起被沈默姑扔在地上的雨伞,重新遮在双卿的头顶。
他听到了两个伙计的谈话,从一个说对另一个羡慕开始。
……羡慕沈大哥和爷从小就是朋友,彼此知根知底没有秘密;羡慕沈大哥有足够力量保护自己,不用麻烦爷的庇护;羡慕沈大哥有一辈子时间可以追随爷左右,不用担心闲话,也不用担忧分离……
“是。”双卿老老实实地点头。胸口闷得很疼。
她很烦恼那些闲话,更烦恼她不能不在意那些闲话,她恨自己在那些闲话里成了伤害他的工具。
“烦恼一下也可以,但用不着这么痛苦。”他开导她,语气像一个前辈在开导未经世故、初出茅庐的少年。
“世人喜欢离奇古怪的故事、不着边际的传言。他们传播恶人编出来的荒诞谎话,只因为娱乐和好奇,却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恶意。
“所以你只要坚持下去,让他们明白你做人坦荡,没有值得他们好奇、可资娱乐的秘密,他们不久就会失去兴趣了。
“你是一个男子,生来就该做强者。如果几句流言就可以将你打败,那么你还有什么理由因为流言而觉得委屈呢?你不过正像流言里说的那样,没有足够的丈夫气概。
“所以,不要把太多时间用来委屈和烦恼。流言不会改变真相,不会改变你真正想做的自己。”
雨水打在那把沉重的大伞上,点出细密单调的雨脚。双卿仔细聆听龙立潮和着雨声说出的这些话,仿佛回到了小时候。
她曾经那么为流言烦恼,从她还是个六岁的、刚刚懂事的孩子开始。
他们说,贺家的外甥女是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
父母不知道因为什么缘故,都不在了。也许那孩子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根本没有父母。
说她姓余?只怕那姓也是捡来的。从来没有余姓的访客来贺家当铺打听过她,可见连余姓的亲戚也没有。
她六岁时知道,六年前,流言跟随她包在一个襁褓里,和她一起出现在贺家当铺。流言是她生命的一部分。
她懂事了,明白自己为周围的人,尤其为收养她的舅父,添了许多麻烦。于是她尽量不走出舅父家的门槛,心想只要不让别人的目光看见自己,他们就会忘了自己,自己再也不用听那些流言。
可是不行。尽管她从懂事起就没有走出过家门,她知道,那些流言依旧在舅父家的门外徘徊。
于是她努力学着做一切事情,从当铺的经营到个人的学识,每一步都不肯落在别人后面。每一步都做得比有父母照顾的孩子更优秀。她希望舅父为她骄傲。
舅父的确为她骄傲。可是,还是不行。
舅父说:“如果是个男子,总还可以考取个功名,或者做生意过活。舅父知道你都可以做得到。双卿啊,可惜你毕竟是个女儿家,将来总难免要认命的……”
她只是一个女儿家。而她伴随着流言的身世,决定了她的命运。她甚至比不得普通的女孩子,她是一个麻烦。
她十九岁了,时常待在当铺的帘子后面,鉴别古董字画或看账簿,一直没有许人家。舅父临终时清醒,把她叫到身边去。
“双卿,我这个酒鬼舅父无能,没有保护你不受那些闲话的伤害。太委屈你了。
“可是我死后,你不要再把太多时间用来委屈和烦恼。
“流言改变不了真正的你,你是舅父见过的,最出色的孩子……”
现在雨水打在那把沉重的大伞上,双卿仔细聆听龙立潮和着雨声说出的话,仿佛回到了从前。
舅父死后她一手挑起贺家当铺,只想为这个家尽一点力,可是流言又来了:老姑娘知道自己嫁不去好人家了,索性把还值几个钱的当铺抓在手里做依靠……
舅母终于没经过她的同意,就要把她送去陌生人家做妾。
她一直需要安慰,需要一个人像舅父那样肯定她。可是舅父死了,她明白不会再有这样的人了。
现在他对她说,他说:流言不会改变真相,不会改变你真正想做的自己。
她用力忍住眼泪,吸气再吸气。
“爷,你没怕我给你添的麻烦?”
这些天来,她对流言的惧怕使她变成了另一个人。她自卑自己总是在给周围照顾她的人添麻烦,不管她是苏州城那个六岁的小女孩,还是汴梁商行里的出色伙计。流言找到她,继续跟随着她……
“我不怕流言添的麻烦,”他说,把手放在她被雨水打湿的头发上,“不过,你若不去收拾一下这狼狈样子,我会怕你生病给我添的麻烦。”
他觉得轻松了许多,自己终于解开了这些天来把他和小伙计隔开的一个结。
可是他还知道,把他和小伙计隔开的结不止这一个。
他需要更多时间。
积雨过后,天气终于转好,一连数日头顶上都是雨洗后的碧蓝晴空。商队早已经越过边塞的关卡,一步步进入草原的深处去。
沿途有许多让双卿陌生的风景:白色的帐篷、小小的集市、散落如珠的羊群……最让她惊异的,是草原本身无边的广袤。
从汴梁出发北上时,可以感觉春天的脚步跟在商队的后面不远处,仿佛一只睡眼惺忪的小猫。到了边塞附近遭遇积雨,商队的行程被阻断,不得已修整了几天。就在这几天里,那只小猫忽然醒过来,越过了商队的马头。
春天已经张开了巨大的翅膀,试图将整个草原迎面抱入怀中。
现在是商队跟在春天的后面了:草原上满目青葱,各色花朵次第开放,逐渐延伸到远方……
可以在生命里这样完整地拥有一个春天,经历一回这样饱满得缭乱心目的花汛,双卿觉得幸运。即使从此后她会永远住在冬天的雪地里,她也不再觉得遗憾。 
午后风熏,她时时闭上眼睛,迎着风中的花香独自遐思,直到她不知不觉地消融在草原涌动摇曳的草浪里。
“死小子又发花痴了!”殿后的沈默姑见余卿骑着涉月离开道路,一直往花繁处行去,不由冒着火对身边的伙计们抱怨,“千求万告拜托人家替他打听李小姐的行踪,让人家累得口舌干燥,他小子倒没事人似的只顾看花!当这趟出行是春游踏青啊?真气死人家了!”
“沈大哥别怪余哥儿,他不像沈大哥会讲胡话,自然只好请沈大哥代劳打听了!”一个伙计笑劝。
“小王八蛋胡说!谁会讲‘胡话’了?人家对你们说多少次,要讲‘胡人的言语’,你们怎么都没记性?‘胡话’、‘胡话’的胡说一通,不知道的还以为那是人家发烧时用的言语呢!”沈默姑没好气。
“沈大哥,我们也求求你,别再‘人家’、‘人家’的说话了。”另一个伙计挠着背脊笑道。
“我说‘人家’怎么了?人家小余从来我们商行,寻常一直用这个词,又没见你们猴急过。我不过才说了几天,你们就一个个浑身生了虱子似的不自在,皮痒啊?”沈默姑怒,“你沈大哥这一路偏要学斯文,偏要‘人家’到底,谁不爱听谁把耳朵揪了吞到肚里去!”
“嘿!”伙计偷偷吐舌头,悄悄议论,“不知怎么搞?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