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画记》第37章


“逗趣消闲?谁和你逗趣消闲!你老爹现在急火攻心,被人家气得只差吐血,你还在这里火上浇油!”胡管家说着,脱下鞋子用力向小九丢去,“我看你是欠你老爹的揍!”
这时候大门内的甬道上匆匆走来账房先生,总算将两父子之间的大恩怨暂时化解。
“老伙计,你都查点清楚了?”胡管家忧心忡忡地看着账房。
“回胡管家,已经都查点清楚了。”账房先生翻开手里的册子,低头念道,“五年前的账簿一本,三年前的三本,一年前的两本,还有府里收藏的陈设器物:折扇和字幅各若干、画幅若干、古书籍若干,那数目……恐怕就只有余爷清楚了。”
“奇怪,”胡管家捋起八子胡,“要说查验税目,就该只翻账簿。要罚税钱,就该收夺金银。现在又拿了我们家书房里的各色东西去,到底是个什么打算?”
“这个我也纳闷,没见过这样查税目的差人。可看他们的腰牌,的确是税科的人。”账房愁眉苦脸,恨自己从前的经验都用不上。
“老爹你看会不会是这样?”小九拿着胡管家的鞋子冒出头,“人都说,爷出门前叫一个姓曹的官家公子吃了大亏,会不会那官家公子记仇,故意叫人来为难?”
“有道理,我怎么早没想到?”胡阿牛病急乱投医,转脸向儿子讨教起来,“那你看这件事情还有没有回旋余地?那曹公子是出了气就作罢,还是要认真使坏对付我们爷?”
其实胡阿牛原本不是没经历的人,可近十年爷做生意实在太顺,胡管家跟着养尊处优,难免不像从前那么处变不惊了。
“胡老哥,我看这事情未必和曹公子有关。”账房见胡管家情急,也跟着分析起来,“曹公子的爹是刑部尚书,他要支使税科的人,恐怕没那么方便。再说他怎么早不使坏晚不使坏,偏打听我们爷今天到家他偏使坏?难不成今天是他小子过生日,那些帮闲有意替他出气算贺礼?”
“我知道今天是新上任的皇后娘娘生日!”小九重新冒出头,“皇后娘娘就是从前的平妃,川人,爱吃辣椒,今天起京城的辣椒都涨价!”
“臭小子给我谈正事!”胡管家“咚”的一声给儿子一个“暴栗子”,“大家正说爷账房里的烦心事,你给我胡扯皇后娘娘的四川辣椒?!”
“我怎么胡扯了?老爹你要知道,万事有关联!若不是今天辣椒涨价,昨天大家干吗拼命买辣椒?昨天不拼命买辣椒,大家昨天又怎么能拼命吃辣椒?吃了辣椒火气大,老爹你就是证明!老爹你火气一大就四处找小九麻烦,税科的人火气一大也就四处找生意人麻烦,这不是明摆着的!”小九一番话逻辑严谨、叙述顺畅,说起来神气活现。
“有道理,我怎么早没想到?”胡阿牛又乱了头绪,再次转脸向儿子讨教,“那你看这件事情还有没有回旋余地?辣椒的价钱什么时候能降下来?还是我们该通知往四川的伙计,再多进些辣椒来汴京?”
“胡老哥,这事和辣椒有什么关系?”总算账房先生还明白,“不是因为今天辣椒涨价,所以昨天大家拼命买辣椒,而是因为昨天大家拼命买辣椒,所以今天辣椒涨价。不过这都没关系,我估计税科的麻烦不是辣椒的价钱能摆平的。”
“臭小子,净把老爹往邪路上引!”胡阿牛如梦初醒,拿着鞋子去瞄小九的屁股。
小九一见情势急转直下,急忙捂着屁股往大门外跑。跑到一半忽然站住,回头惊喜道:“老爹,我看见爷的车马了!”
“小浑蛋惯会这招,看见势头不对就先编瞎话。”胡阿牛不依不饶跟出大门,“这一回你那好朋友、好兄弟阿余不在家,我看有谁来救——啊!谢天谢地,真的是爷回来了!这下子总算心里有底了,万事有爷呢!”
可是紧接下来,事情的发展超出了胡阿牛的想象,转往另一个更加不可知的方向……
看见家门在望,商行马队的伙计们都放松了戒备,纷纷说起和家人团聚有关的话题。
“这一趟走了有两三个月,我老婆老娘,还有我老闺女都该想我了!”笑呵呵的是周大。
“没出息,心里只会惦记女人。”沈默姑不屑。
“沈大哥,话不是这么说,我瞧你方才路过腻粉楼,一直往楼上张望,还不是一样高兴回来了?这里除了我们爷,不用说是一心放在生意上,其他人里头也就只有余哥儿……咳!”
余卿和李小姐的故事,被伙计们私下里说成了一个凄凉的爱情悲剧:穷小子爱上大户人家小姐,小姐的爹为免家丑,不惜把女儿嫁了胡人,可怜他一片痴心还想着她呢!
龙立潮看一眼默默走在自己旁边的余卿,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来安慰。余卿显然累坏了,这趟旅行对余卿来说并不容易。
也许到了家门前的上马石那里,他可以帮着余卿从马上下来。
龙立潮没有料到,已在十丈之内的龙府大门,他再也没有机会和余卿一同进出了。
两个陌生人从路边围观龙家马队回归的人群中走出,站到了马队的前面。其中一个人举起手掌示意马队停止前进,另一个人发出的飞镖射中了龙立潮和余卿之间马车上的货柜。
龙立潮按住沈默姑拔刀的手。
这两个人打扮寻常,举止却从容干练。相貌平平,目光却比刀子锐利。不是汴梁城里随处可见的人物。
那只镖是一个警告。龙立潮从那只镖的速度知道,如果它要射的是余卿,自己没有绝对把握能保护小伙计周全。
“阁下想必就是龙氏商行的大当家龙立潮了?”举手示意的人慢慢将手放下,放在腰间的兵器上,“我们有话要问大当家,不知可否过来一叙?”
“可以。”龙立潮不动声色而且毫不迟疑地下了马,将缰绳递给沈默姑。他让沈默姑明白:你现在只许牵着马旁观。
他转身迈步,动作没有丝毫挂碍,可是他无法忽略在他递出缰绳的那一刻,余卿看他的眼神。
在龙立潮的生命历程里,从来不曾这样切近地体验被牵制、被威胁的感觉。
他早就不是一个可以随心所欲的人了,从他十八岁那年担负起父亲的债务开始。他顾虑商行,顾虑他的兄弟和伙计,顾虑一切依靠他仰仗他的人。而如今在这一切之外,他发现余卿成了自己的弱点,时时让自己觉得为难。
他站在离拦路者几步远的地方,注目抱拳,“朋友有何指教。”他观察他们的表情举止,猜测对方的身份、来历,判断他们想要的是什么。他不能鲁莽行事,在自己的家门前发生令人不愉快的结果。
“指教倒没有。不过为了避免找错人,我们想先借龙大当家项下的玉璧一看。”两人中较年长的那个伸出手,语调平和得如同履行一项公事,“托我们来的人说,那个和他做交易的商人,有一块很特殊的青玉蟠龙璧。”
果然如此。
这两个人虽身着平民服色,有拦路打劫的嫌疑,神情却从容得如同官差查案……
龙立潮的蟠龙璧是祖父传下来的,从不离身,唯一一次拿出来做信物,是为了一幅被余卿看中的画卷。卖画者面白无须,操川人口音,被他认定是宫廷里职位不低的太监。
那幅顾虎头的《仕女图》已被余卿收放在书房,卖画者带走的是余卿临摹的赝品。
做这件事情原有风险,但龙立潮认定那太监回去后不敢声张,况且没有专业画师鉴定,画的主人也无法判断那幅画是否已经被人掉包,以及在什么时候掉包。
龙立潮认为原画留在余卿手里,比放在勾心斗角、争风邀宠的皇帝的后妃身边安全。为了达到个人的种种目的,她们连变卖宫藏的胆量都有。
现在这件事有人知觉了,他必须按当时想好的对策处理:拒不承认。那太监和他私下交易,没有对他不利的证人在场。
“玉璧有一块,抱歉从不外示他人。”龙立潮看看对方伸出的手,然后直视对方的眼睛,“也许托你们的那位朋友喜欢收藏玉器,可惜我这一块是家传的,不会出让。”
那个人收回手,眯起眼睛回视龙立潮,似乎在重新估量对手的实力,接着一笑,说道:“好。早听说现在汴梁最出众的商人,是从前水军龙教头的公子,今日一见,果然不同。”
龙立潮回了一个微笑,“贩走之人,不敢提先父名号。”
“如果我们邀请龙大当家跟我们走,不知道方不方便?”
“生意人追逐的是利益,有什么不方便的?不过,既然龙某无心卖玉,这笔交易恐怕做不成。”
那人不再说话,只给同伴一个眼色。场面变得微妙。
令人紧张的安静里,忽然响起一个脆生生的童音,小九从那两个人的背后跑过来,远远冲余卿做着鬼脸道:“我说是爷的车马,老爹还不信!余哥哥你回来得正是时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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