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画记》第41章


他想,那天来带自己走的人当着余卿的面提到了蟠龙玉璧。凭余卿的聪明,不会没察觉这可能意味着什么。
那幅画是余卿收藏的,余卿大概在收藏时就预备了万一情况的出现,所以那幅画才被收藏得尤其秘密。
余卿现在一定已经带着画离开了汴梁。小伙计那么聪明,应该知道这是最好的选择,也是保全性命的唯一选择。
其实更好的做法是干脆在逃走之前就毁了那幅画。那幅画虽然珍贵,毕竟小伙计的性命更珍贵。
可他知道余卿不会这么做。他永远记得余卿在腻粉楼第一次看见那幅《仕女图》时的惊喜表情。也许就是为了余卿当时的表情,他才铤而走险,做了这件有点傻的事情。
他也记得余卿第一次进他的端风阁,两眼只顾看着墙上挂的《云路盘山图》,还说出那是赝品的证据。因为那幅《云路盘山图》,他肯定了余卿的价值,从一开始就把这个小伙计安置在最靠近自己的地方,想努力培养出一个出色的帮手。
他还记得余卿第一次跟他到书房,看着他的藏画,看得目瞪口呆。余卿最喜欢他在苏州偶尔得到的一幅《竹林七贤图》,总是全神贯注地看,只盼能钻进那画里去的样子。
关于余卿的一切,在这三天里他想了许多。如果余卿离开,会去往哪里?余卿的家乡一定在江南某个最山温水软的地方,美丽而且地杰人灵。
四个多月前的除夕夜,他第一次听余卿说到想家,想回家。
他带余卿从腻粉楼出来,两个人牵着一匹马,一路走回家。街道上除了他们没有别的行人,踏风的蹄音在青石板铺就的路上传出老远。天上开始落雪。
那个落雪如絮的除夕夜,寂静的长街上,余卿说的每一句话都映在他的记忆里。
“小的有三个心愿一个是攒足够的钱回家,一个是知道李小姐平安一个是看爷娶到新夫人。”
这句话余卿说得很快,几乎不敢换气。他知道余卿当时很难过、很感伤,只是他不知道为什么。
“爷,如果有一天小的不告而别,爷千万别生气,不值得生气所以千万别生气。”
他不生气。他和余卿之间没有雇佣和被雇佣的契约,他从未想过用契约束缚余卿。余卿是自由的,随时可以离开。
可是,难道余卿那时候就知道这结局吗?
他们在分手的时候只是隔着人群对视了一刻,果真没有告别啊。
好在余卿至少完成了三个心愿中的两个,知道李小姐平安,攒了足够的钱回家。
而他遗憾自己那夜唯一的心愿,想送余卿回家的心愿,却没有办法完成了。
他应该早点查出余卿的身世的,那样他至少可以在事情过后去找余卿,确认余卿平安……
钱姓太监放慢脚步,一座水榭出现在眼前。
龙立潮收拾起自己的心绪。他知道前面会有另一场盘问需要应付。三天,一个像小伙计那么聪明的出逃者,可以走出很安全的距离。所以现在他没有什么可挂心的了。
由于自己从一开始就表现得很顺从,那些人对自己没有使用足够的监禁方式。他可以忍耐过这一场,然后按来时的路线离开。
虽然是被蒙着眼睛带来这个地方的,可他记得来时的每一步,并且他自信,没有人能拦得住他。
他并不害怕从此要过逃亡生活,只是有些舍不得商行。龙氏商行在他手里经营了十几年,当初他用心做这个行当是为了偿还父亲留下的债务,可十几年过去,毕竟有了些感情。
也许他可以把商行交给伙计们继续开下去。
他收拾起自己的心绪,坦然走入水榭,于是看见让他熟悉的,绝对不会认错的身影。
他所有的计划和预想全都白做,心思也乱了……
平妃不习惯称自己为皇后,即使她等这个称号等了二十余年。
她习惯称自己平妃。得到这个称谓的机会,是一个叫余雁回的画奴为她赢得的,虽然她从不承认这一点。
现在她坐在水榭中一把彩绘金漆镌描的座椅上,周围是暮春的风景,有点颓唐但仍然不失美丽。画院的确是个美丽的地方。当初画奴向皇帝提起她这个女主人的存在,也是在这个画院。那时候正值春盛,她也只有十八岁……
“娘娘,龙立潮带到。”钱公公尖细的嗓音打断了她对过往的回忆。那是她太久没有触及的回忆,所以一旦触及,很容易沉溺其中拔不出来。
但是现在她必须拔出来。她睁开微闭的双目。
面前这个叫龙立潮的男子,据说是当今汴梁最出色的商人之一。现在虽然带着些拷问时得来的伤,又锁着手铐、脚镣,可是举动沉稳有气势,神色间居然也没有丝毫委靡颓唐。
本来用不着这么对他,毕竟他也算朝廷重臣的后裔。可侍卫们担心这个人的身手不是他们可以辖制的,小心一点总不会错。哼,皇家侍卫竟然如此惧怕一个顺从的商人,他们倒不嫌丢脸。
可是……就是这个眼神……面前这个叫龙立潮的男子没有看着皇后,眼里只有那个叫余卿的小伙计。他看她像看一幅画……
过往似乎又在平妃眼前重演,她睁开眼睛也没有用吗?为什么这世间总有些人在重复同样的故事,而这些故事从未属于过她。
“有趣。”平妃微笑,她的微笑也是冷的,“怎么你们宾主才三天不见,就这么生分了?互相连一句话也没有。”
龙立潮把目光从余卿身上移开。
“禀娘娘,草民不懂为什么草民的伙计也在这里。这件事情草民已经承认,是草民一人所为,没有同谋。”
他努力压抑自己因为意外而有的慌乱。他没有料到余卿会在这里。
这么说,他们抓住小伙计了?可是不太像,余卿身上没有挣扎、拒捕的痕迹,神情也很坦然。
只是,余卿一直没有抬头看他。
平妃冷哼。他在替她开脱,可惜太迟了。“余卿,你怎么说?”倒想看看他们怎么把戏演下去。
“小民的主人糊涂,其实不知道他自己在说什么。”双卿垂着头,语气生硬,“这位主人家,习惯庇护自己雇佣的伙计,所以才卤莽承担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她用力克制自己想抬头看他的念头,因为她决定从这个画院开始,让自己的一切与他无关。可是她用了那么多力气来克制自己,以至于她的声音变得生硬。
那龙立潮手里有先皇当年御赐他祖父的蟠龙玉璧,若他果真与此事无关,我也没有必要为难他……
她会让面前这个女人相信,主人和这件事情没有关系。
“余卿你……”龙立潮很有些吃惊。他觉得面前说话的余卿有点陌生。
他方才也想过,余卿身上没有挣扎拒捕的痕迹。如果余卿不是被抓来的,那么只可能是自首。可是他不能相信余卿会做出这种傻事。小伙计这么聪明,应该知道——立刻离开汴梁是最明智的选择。
可是余卿竟然傻得来到了这个地方,而且似乎想独自承担这件事。
只是,为什么余卿说话的语气生硬得让他觉得陌生?
“既然主人家愿意庇护,你这个伙计为什么又不领情?”平妃问。
“小民身份卑微,却也有自尊,并不愿诿过他人。”双卿继续说下去,“小民有证据可以证明主人家和此事无关。第一,主人家不懂绘画,描摹赝品是小民趁他不备偷为。”
她可以感觉他投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他的目光一向那么有力量。她一直都害怕他的目光。
从煮泉香第一次见他开始,她就害怕他的目光,那目光让她觉得自己无所逃遁,他一定会看穿她不过是个女子。
后来他和她做了三年宾主,他一直当她是个男子。可是她仍然时常害怕他的目光,每次她和他专注的目光相遇,她都会不由自主记起,自己依然是一个女子。
平妃的声音响起:“你说这件事情是自己一个人做的,怎么让我相信?你不像一个有如此胆量和气魄的人。”
这个画奴和宫女的孩子表现不弱。不过是一个女子,可是并不惧怕可能落在自己头上的严厉惩罚。她也想替她的主人开脱。但是,平妃会让她明白,事情不会有这么容易。
“娘娘,小民虽然孱弱,却非胆小无用之辈。”双卿尽力使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坚定和有尊严。
“余卿你不用逞强,这里还有我在。”虽然小伙计极力掩饰,但龙立潮还是听出余卿声音里的胆怯。
余卿变得有点陌生,但是龙立潮太熟悉余卿的胆怯。
从前余卿和他说话,也曾经这么努力掩饰自己声音里的胆怯。小伙计先是怕他,后来怕他的马,再后来怕他带自己去腻粉楼。可是渐渐地小伙计习惯了接受他的照顾,他看得出,有他在身边小伙计就觉得安全,虽然他们之间一直都有一个距离。
现在自己依然在余卿身边,余卿却无法掩饰自己声音里的胆怯。小伙计不再有安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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