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里窗外》第5章


高中快毕业那年,我和李文韵、袁海伦两位同学走在当时最热闹的西门町街头,经过天桥前“西瓜大王”冰果室(那时候学生们都约在这儿见面)门前,听见后面两位中年男子正在谈论拍戏的事,我不经意地回头看了一眼,结果那两位男士就跟着我们,吓得我一路从“西瓜大王”跑上天桥。一位男子抓着跑得较慢的李文韵,说他没有恶意,只是想找我拍戏。当时我又瘦又小(还不到一百磅),心想他怎么可能看得上我。他们想请我们喝咖啡,我们不肯,请我们留下电话号码,我们也不答应。直说:“我们怎么知道你们是不是坏人?”他没辙,只好留下名片,请我们打电话给他,名片上写着杨烈。因为还在上学,回家后当然没有回电话。
高中毕业之后我没考上大学,白天没做事,晚上就到台北车站对面的补习班上课。有一天晚上我和同学张俐仁到“西瓜大王”隔壁的西装店,拿订做好的蓝白花纹喇叭裤。走到街角转弯处,有位矮胖、大肚子、突眼睛的男人,撞了张俐仁一下,问她要不要拍电影,回头又看了我一眼,说我也可以。因为有了上次的经验,跟他拿了名片就走了。这个人叫杨琦。
有一天,张俐仁到我家,两个人无聊,偷偷跑到附近的杂货店门口打公共电话给杨琦。互相推托了一阵,最后决定由我来打,我战战兢兢的。找到杨先生,他说:“你再找四个同学,你们六个人,有一场戏是你们六个美女穿着功夫装,在游泳池边练功夫,大家打打闹闹就掉到池子里,然后你们爬上来,于是若隐若现地看到你们的身材。”
我马上要挂电话,连说:“不演!不演!”他说:“那你要演什么角色?”我说:“我们刚高中毕业只能演学生。”他说:“有一部学生电影正在招考新人。”于是我留下了电话号码,等他有消息再打给我们。过一阵子接到他的电话,约我和张俐仁到咖啡馆,他帮我们填了履历表,带我们到八十年代电影公司。记得当时我穿的是紫色的棉质上衣喇叭长袖,胸口绣着四个大大的白色英文字母LOVE,下着白色喇叭长裤,脚踩当时流行的松糕鞋。张俐仁则穿一条白色热裤和六吋松糕鞋。办公室里有导演宋存寿、郁正春,还有一位谢重谋副导演,他们要我们脱了鞋站起来比高矮。临走时和我们约了试镜的日期。
我们家是传统的山东人家庭,从来没有接触过电影圈。爸爸、妈妈、哥哥都反对,只有妹妹支持我。母亲为此卧病在床三日不起,于是我打消这个念头。
到了试镜那天,张俐仁要我陪她去。植物园里有六七位女生一起试,导演要求我也顺便试一下,当时用的是八厘米黑白无声录像机拍摄。过没多久杨琦到家里来,说是导演选中了我做《窗外》的女主角江雁容,我惊讶地说:“怎么可能让我做女主角?我以为只是演同学甲乙。”
父母为了保护我,坚决不让他们的女儿走入复杂的电影圈。我对拍电影充满了好奇心,怎么也不肯放弃。母亲苦口婆心地劝我,甚至拿当年最红的女星林黛和乐蒂做例子,她说:“最红的明星到头来也是以自杀收场,你又何苦……”电影公司三番五次派人到家里来都被赶走,最后来了位山东的国大代表。见了老乡三分亲,加上我再三保证,进了娱乐圈一定洁身自爱,母亲才勉强答应陪我到电影公司见导演。记得那天,母亲拿着剧本把所有接吻戏都打了叉,导演连哄带骗地说:“可以借位。”母亲要了《窗外》里演我父母的曹健、钱璐家地址,出了电影公司的门就直奔他们家按门铃。因为他们不认识我们,佣人说他们不在家。我和母亲在门口从下午一直等到黄昏,他们夫妇俩被我们的诚意所打动而开了门。母亲经他们再三保证宋存寿导演是电影圈出了名的好好先生,这才放心带我回家。
一九七二年夏,郁正春导演带着两份合约到我三重市光明路二零二号的家。一人一份,因为还未成年,母亲代我签了生命中第一张合约,片酬新台币一万元,分四次给。
签完约当天,我就和张俐仁到西门町逛委托行(当时没有名牌衣服,委托行卖的是国外进口的高级服装,非常昂贵)。张俐仁发现有一对穿着时髦的男女,一直在打量我们,她说一看就知道他们是星探,果然没错,那位美丽的女子过来问我有没有兴趣拍电影,我说刚签了约。看样子他们很惋惜。后来才知道那男士就是国联电影公司大制片郭清江。(进了电影圈之后,我还是为他们拍了一部他导演的《枪口下的小百合》。)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和几个同学又去逛西门町,迎面走来几位穿黑西装的男子,同学们惊呼:“柯俊雄!柯俊雄!”第一次见大明星,大家都好兴奋。刚一转身后面跟来一位高大的西装男士,同学们说他刚才是跟柯俊雄在一起的。他要找我拍电影,这次我竖起食指和中指老练地说我已经签了两年的电影合约。(成名之后,柯俊雄邀请我拍他公司的戏,我问他记不记得那年在街头,他身边的人找我拍电影的事,他竟然记得。后来我跟他合演了《小姨》和《八百壮士》两部戏。)
在这期间,还有一位中央电影公司的经理张法鹤,经他妹妹透过张俐仁打电话给我,邀我见面,当然我不可能再答应任何电影公司的邀约。(日后我也为中央电影公司拍了一部到旧金山出外景的《长情万缕》。)
就这样,命运的安排,我走进了“窗外”。
二零零八年八月八日
《窗外》摄于一九七二年,那年我刚高中毕业,还是个爱做梦的年龄,就像初生之犊,一头撞进了森森的丛林里。幸运的是我遇见的都是圈里的老实人,所以在这个大染缸里并没有被污染,一路走来也很顺畅。在影圈二十二年的日子里,我和我的影迷们一起成长着。
拍摄的第一天,一把大剪刀就把我刚刚留了三个月的头发剪短到耳朵之上,让我哭得眼睛都肿了。初中三年加上高中三年,一共六年时间,学校规定我们的头发长度在耳上一公分,于是毕了业第一件事就是把头发烫了留长。虽然知道演的是高中生,还是舍不得那一把长发。
电影前三分之二的学生戏,对于刚离开校门的我,演来不是问题。结婚以后的戏,在没有接受过演艺训练和没有生活体验下,演起来明显地生涩。我的初吻就献给了这部戏。还记得和男主角胡奇拍接吻那场戏。他教我把牙齿合上,嘴唇张开,其他的就交给他。我照做,两个人牙齿磨得咯吱咯吱响。导演喊“卡”之后,我见摄影师陈荣树的眼睛从镜头后面慢慢移出,一脸迷惘地说:“她像个木头。”
《窗外》女主角江雁容的知己由张俐仁饰演,她也是我要好的高中同学,现在育有一子一女,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演我妹妹的恬妞,当时只是个初中一年级学生,还背着书包来片场。(现在她的女儿已长大成人了。)她经过两次失败的婚姻,目前还在影圈发展,是个自食其力的坚强女性。
演我另一个同学的谢玲玲,在她只有几岁大的时候,就已做了童星。第一部戏是李行导演的《婉君表妹》。大大的眼睛,小小的嘴巴,又聪明又可爱。当时大受欢迎,也小有名气。很早就嫁入豪门,现在已经是单身,与五个儿女同住,是个伟大的母亲。
而男主角胡奇,戏拍完没几年就因病去世。
两年前《窗外》导演宋存寿住在疗养院里,我去探望他。我们紧紧握着对方的手许久许久,导演的神情就像当年一样,眼皮低垂着,像是陷入深深的思绪中。我则忆起当年的少不更事,常惹他生气,仿佛我们又回到了三十五年前拍《窗外》的时候。他喃喃地说,梦里胡金铨导演找他拍戏。两年之后(二零零八年),他离开了人间,或许是应了胡导演的约,上天堂拍戏去了。
《窗外》合伙人郁正春,也是《窗外》的导演之一,对电影十分狂热,每天准时到片场,经常指导我演戏,他不厌其烦地跟我对戏,拍到需要大笑时,他会在我对面哈哈大笑,让我跟着入戏。因为宋导演的去世,我约他到四季酒店叙旧。当我踏入四季酒店的咖啡厅,眼前见到的是一位步履蹒跚、身形肥胖的背影。在这个时髦而现代的场合,似乎显得很不搭调。我心里一紧,几年没见,他,他怎么会这个样子?哦,不是几年,是十几年。我赶忙上前搀扶,他很费力地坐在对面那柔软的沙发上。我望着他,眼睛湿润了,当年那炯炯的眼神,变得灰白而无神,似乎对什么事都提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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