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时光》第44章


唯有天翻地覆的毁灭与再无轮回的死亡,才能拯救我此刻绝望的心境。
是的,我已经明白,我即将要面对的,就是层层迷雾后的真相,让我蜷缩师伟身侧那微小可怜的幸福都要荡然无存的真相。
师伟并没有注意到我越来越苍白的脸和越来越惶惑的表情,其实,即使是他注意到了,又如何呢?他可以视若无睹。我的世界,不是他的世界,他对其他人的世界,没有关心的可能。
师伟的语调开始放缓,他的神情,就像长途跋涉的路人忽然发现自己到达了目的地,于是终于从奔波的疲倦中解脱出来,终于有时间和心情,去面对梦中那春雨迷蒙的江南小镇,着迷而投入。
他说:“那么多年前,我的人生已经扭曲,葛萧和江水明,你或是谭晶晶,还有许多许多其他的人,纵使有这样或那样的遗憾,也不会感受到我那种家庭坍塌而留下的灰暗阴沉。”
只有有差不多同样经历、寄居兄嫂门下的杜宇能够读懂他灵魂的伤,只有冰雪聪明、善解人意的杜宇能够对他感同身受。
师伟说:“只有杜宇。”
师伟说:“只有她。”
师伟揭开了一个其他人无知无觉的世界,一个仅存于他和杜宇之间的、相互爱慕着的世界。
并没有什么谁先开始,也没有什么所谓暗示,暗恋着杜宇的师伟,同样被杜宇暗恋着。
偶尔接触的眼神,擦身而过的气息,穿破空气的声音,都带着磁铁般的吸引。
在巨大而冰冷的世界上,两个孤独惶惑的自卫者,理应相拥取暖。
只是……
从来情场如战场,两个人的性格,足以决定彼此间情感的命运。师伟和杜宇,就像两个即将对阵的绝顶高手,站在原地,以静制动地等待着对方。两个人都太镇定、太冷静,所以就那样对峙了许久,一起转身离开,各奔东西。
一场本该花好月圆的两情相悦,终究错过,一夜秋雨,遍地残叶。
那之后,千帆万水,关山不度。
转眼间,花开花谢十几载。
在寂无一人的墓地中,师伟终于回忆起,他曾对杜宇有过的那种惺惺相惜、同病相怜的情感悸动。他清楚地意识到,那是他这一辈子唯一一次的动心,那是没有利益纠葛的内心的真实感情。
他听从了内心情感急迫的安排,决然变卖了公司,返回南京,然后邀请杜宇。
是的,时间是重合的——当师伟终于艰难地踏出表白这一步时,正是我们陪着江水明去找杜宇的那几天。杜宇不在抚顺,那是因为杜宇刚刚答应了师伟的恳求,回到了阔别多年的南京,然后,面对师伟火热的示爱,杜宇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师伟从来没想过,暗恋着他的杜宇会拒绝他。他要求杜宇给他一个理由。
杜宇的微笑一点不变,“因为那张照片。”
那张师伟在高中毕业时送给我的照片,那张放在我的同学录最中间,师伟从篮球场上走下来的照片,不是出自暗恋师伟的乔北的手,不是出自高调示爱的谭晶晶的手,而是出自和我一样时常远远地站在篮球场外的杜宇的手。
师伟以为把它送给乔北就了结了乔北的情愫,却没料到拍摄者杜宇就此定了诀别的念头。
杜宇永远带着含蓄内敛的微笑,清澈的声音却可以说出最残忍的话:“随便你觉得解释的理由多么充分,我都不会接受。你忽略我的表白,我便永不会再给你机会。”
杜宇,看似柔和可人的杜宇,其实是最沉得住气、最狠得下心来的人。
在她为了瑕疵而宁为玉碎的决绝面前,一向定力超群的师伟也输得狼狈不堪。
临别时,师伟问她:“到底要怎样,你才肯回心转意?”
杜宇说:“给我爱。可你给得出来吗?你给不出来。”
是的,师伟给不出爱,没人能给得出自己根本体会不到的东西。杜宇的话不是在指明方向,而是在扼杀师伟心存侥幸的希望。
可是,师伟更清楚的是,在自己一片空白的情感世界里,杜宇,就是他这个濒死的溺水者唯一的稻草。
他必须得到杜宇,因为,这已经是他在这个世界活下去的唯一意义。
师伟必须学会爱。
所以,对于师伟来说,牺牲爱着他的乔北,真的是小事一桩,为了杜宇,他连他自己都可以牺牲。
南京的深秋,有温暖透明的阳光。我就坐在阳光的怀抱中,可我浑身发冷。
师伟停止了讲述,他那双可以看透人心的眼睛直刺进我羸弱的心脏。
我们陪江水明到抚顺,第一次见到杜宇时,曾顺口问杜宇,是否见过其他同学,杜宇犹豫了一下,没有回答,那是因为,她真的见了一个同学,师伟。
我们去“竹玲珑”吃饭时,杜宇脸色微微绯红地接听着电话,那电话,也来自师伟。
那时,我与杜宇座位相对,却浑然不觉,我和她之间,因了师伟,会有着怎样微妙而奇异的因缘际会。
正是为了唤回杜宇的爱,师伟选择了我,练习爱。
那我是应该怨恨杜宇俘获了师伟,还是应该感谢她把师伟不动声色地推到了我的身侧,给了我暂时的如愿以偿?
我抱着怀,牙齿喀哒作响,我觉得我的精神已然在崩溃的边缘,我想尖叫着大哭出来。
有人吗?有人来救我一下吗?
就在这时,在展厅通往后院的横廊上,我看到一个熟悉的修长身影——葛萧。
多日不见,他瘦削如落叶的白杨,只有那双深沉的眼,清澈如初。
为着死党江水明,你来了。可是,你,为什么,还是不快乐?
葛萧站在横廊的玻璃幕墙后面,阳光照射在横廊下的水面上,反射出星星点点的光晕,那光晕透过那扇巨大的玻璃幕墙时,有轻微的扭曲变形,映射着漂浮的微尘,形成两带宽大光影。
葛萧正在那两带光影之间,像极了舒展着羽翼的天使,就连他此时苍白的面容、忧伤的眼神,也像直接拷贝自希腊神话中那个月光下化身水仙的美少年。
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看着我。
我知道的,我知道你会是那个救我的人。你从来不会让我沉沦苦海,我一直都知道的。此时,你温暖的手心,你好听的声音,你包容的怀抱,都像寒冷冬夜的篝火一样诱人。
葛萧,在我需要你的时候,你从未让我失望。
看着我几乎要哭出来的样子,葛萧急急向前走了几步,就要走出幕墙的遮蔽。
我忽然从坠入深渊的失重感中惊醒过来,我看了看坐在我对面、目光看着别处的师伟,我重新望向了葛萧,轻轻地摇了摇头。
葛萧猝然收住了脚步。
对不起,葛萧,这次的伤痛,你安慰不了。
那伤痛,来自师伟。那伤痛,依然有糖的诱惑味道。那伤痛,我拒绝不了。
师伟把我推上死路,我就会享受那无边的黑暗和黑暗前最后的一点温度。
只要师伟没说分手,温度就还在,即使寂寥若晨星,即使微弱如萤火,也让我愿意拿余生去交换。
隔着熙熙攘攘的人群,隔着许多光阴,葛萧从我的目光里听见了我对他说的话,就像那一个又一个静默着的电话,语言在我们之间,反而是可笑的累赘。
他凝视着我,缓缓地退回到原地,缓缓地转身,然后缓缓地消失在无数看展的观众中。
对不起,葛萧。
这次,你救不了我,这是我的单刀赴会,我已经抱了死念。
死念,是这世上最不可思议的精神动力,所以才会有背水一战的经典,所以才会有破釜沉舟的传奇。死念一出,我在顷刻间平静下来。
我说:“师伟,你告诉我这么多,这是你对我的信任,谢谢你。”
师伟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虽然灰败却带着恬淡笑容的脸,他靠在藤椅上的身子慢慢前倾,他研究着我的表情,“乔北,你的迷人之处就在于,你的伤感和脆弱无处不在,而你的冷静和镇定,又总来得出人意料。可是,有一点你错了,”他的唇上带了冷冷的嘲弄,“我告诉你这些,并不是因为我信任你。”
我错愕地看着他。
师伟的眼神中有陆离的邪气,“我只是在试验这种讲述方式是不是会打动人心,乔北,”他的声音缓慢冰冷,他的眼神带着地狱的阴霾,“这也只是一次,以你为试验品的,练习。”
他的唇角有西伯利亚席卷大地的寒冷,“仅此而已。”
方晓天问江水明,有没有兴趣去上海。江水明说,南京才是我的城市。
谭晶晶说:“江水明,你肯定是大脑缺水严重,脑细胞直接集体干瘪。”
方晓天反而不介意,提醒江水明:“这是你的首展,以后的路不想顺一些?”
江水明说:“这是我的告别展,以后我不会走这条路。”他的脸上,有难得的认真。
方晓天看着江水明,忽然和江水明一起笑了。
彩云易散,韶光难寻。再热闹的展览,临到日暮西山,也会人声萧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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