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时光》第45章


方晓天看着江水明,忽然和江水明一起笑了。
彩云易散,韶光难寻。再热闹的展览,临到日暮西山,也会人声萧条。
人群慢慢散去,如退潮的浪,呼啸翻滚而来,快速后撤而去。
并没有谁提议留下,可我们,就像沙滩上残留的贝壳,零散地停在展厅里。
江水明,谭晶晶,杜宇,冯雪峰,师伟,我,还有葛萧。
即使没有冯雪峰在场,这也不像是一场正常同学之间的正常聚会。
没人相互寒暄,没人彼此交谈。
江水明一反常态地心事重重,谭晶晶生硬地回避着一脸冰冷的师伟,杜宇置身事外般地看着一幅风景,我还在师伟那些残忍话语带来的刺痛中,恍惚得就像摇摆的钟表,而葛萧静静地站在远离射灯的展厅一角,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我们或许是贝壳,但不是空空如也,我们似乎都满怀久埋深海的、腥咸的心事。
只有冯雪峰,脸上的笑容,如苍茫的云海,安然平和。
师伟的突然开口讲述,是我最害怕的,可是我并不意外。
师伟做每一件事,都有他的目的,如果不是要讲述,他根本不会来这里,如果不是要讲述,他也不会用差不多半个下午的时间,来尝试如何讲述才有跌宕起伏、轻重缓急。
心思缜密如师伟,是不肯也不会浪费自己的一点时间、一点气力的。
然而天意难测,即使是这个当口,上天还是安排了一次意外,一次让我意外的意外,一次让我们意外的意外。
打破平静的第一个人,居然不是师伟,而是一个在这种场合最不可能开口说话的人。
冯雪峰。
冯雪峰看着师伟,语调平和地说:“小宇的心里一直有个喜欢的人,你应该知道吧?”不等师伟说话,冯雪峰已经继续说了下去,“小宇,她从没和我提起过任何人的名字,可我看到你时,我就知道,那个隐藏在她心底的人,就是你。”
除了背对我们的杜宇,所有的人,都在听到这些话的刹那,瞪大了眼睛。
或许只有我,是在讶然于冯雪峰为何会洞悉这样的秘密。其他人震惊的,是秘密本身。连一贯心窍玲珑的谭晶晶,也有满眼的不解。
根本从未见过师伟的冯雪峰,到底是怎样知道这个秘密的?!
师伟也终于显露出了平静以外的一点意外,“为什么?”
冯雪峰笑了,“你和小宇,虽然一冷一热,但在你们的眼睛里,”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有着同样的气息。我想,或许,你们的世界曾残缺过某些同样的东西,于是,增加了另一些同样的东西。”
杜宇转头看着冯雪峰,冯雪峰对她摆了摆手,阻止了她似乎要说的话,他依然面对着师伟,温和地说:“如果你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出来吧。”
师伟看着冯雪峰,眼中的惊讶飞掠而过,而后,他就开始了自己的讲述。
师伟所讲的,就是那些我已经听过一遍的内容。
师伟的声音很沉、很稳,一如他一贯的冷静,他仿佛是在讲述其他人的事情。
可是对我来说,就算听一百次,这些过往还是能带来同样可怕的毁坏力量。
而且,这次的力量不是毁坏性质的,它无疑是带有彻底毁灭性的——从不讲述内心的师伟,选择在大家的面前说出这些来,是意味着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刻,是意味着已经到了我要与师伟分别的时刻吗?
其实无须别人作答,我又何尝不知,这已经是一局即将终了的残棋,再没有纠缠琢磨的必要,再没有躲闪腾挪的余地,一切终将,水落石出,兵家胜败。
我颤抖着,在师伟的声音里,缓缓地移动着身体,直到背靠着画廊最中央那根高大的承重柱,我渴望得到一次稳妥的支撑,可内心世界的承重柱却已然摇摇欲坠,即将坍塌。我多么希望有谁可以来扶我一下。葛萧……我仓皇四顾。葛萧,你在哪儿?
葛萧已经走到了脸色苍白的江水明的身旁,看着我,可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谭晶晶担心地看了看神情奇怪的江水明,又看了看面无表情的葛萧,然后走到我的旁边,抱住了我的臂弯,给我一点安心。
这时,杜宇从画旁转过身来,粲然一笑,“在大家面前说出这么多话,你是想干什么呢?我已经告诉过你,我不会给你重新再来一次的机会的。”
师伟果断地说:“那我就表白到你给我为止。”
杜宇微笑着说:“你还是断了这个念头。”
不等师伟再说,冯雪峰已经开口说话:“小宇,从你十岁时我们相识,已经将近二十年了。我或许比你更了解你自己。”
杜宇长长的睫毛忽闪了几下,脸上的表情依然云淡风轻,“所以呢?”
冯雪峰的声音铿锵有力,“已经十几年了,还不够吗?你何苦还要折磨师伟,折磨你自己?”
接着,冯雪峰的话再一次震惊了我们,包括师伟,“我们已经离婚三年,你能不能,再给你自己一次机会?”
第十四章 悲伤是一条无法逆流的河
是在那个我们住在杜宇家的高二的春天,杜宇给自己铸造了内心那个冰冷坚硬的壳。
过早地失去母亲,也就过早地体会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等到父亲去世、她被村人当面叫做扫把星时,杜宇已经清楚地知道,她保护不了自己,也保护不了周遭的一切,甚至连那只养了五年、视同手足的大鹅被哥哥拎去卖钱,她也只能站在一旁咬着嘴唇流泪。
她裹着被子哭。没人理睬她,没人安慰她。屋内家徒四壁,窗外苦竹呜咽。
撑了黄油伞的冯雪峰在院子外面叫她:“小宇,小宇。”19岁的他一直是小镇的骄傲,如今,他已经读到大二,异地他乡,得知杜宇失了至亲,仓皇赶回,不顾小镇对杜宇的传言,傲然站在雨中,亲昵地叫她的名。
冷饿了两天的杜宇不回应,只当自己屋里没人。
她已默默发誓,再也不会对任何人、任何事物动感情,这样,她失去任何,也就不会伤心。她知道冯雪峰自小对她的心,但她更知道冯雪峰的父母与小镇的其他人并没有什么不同,都当她是丧门星。
与其遭人白眼,被人夺走,不如自己矜持自爱、早些放手。
叫不应,冯雪峰也并没有走,他弃了伞,堂而皇之地搬来一架梯子,在无数小镇人或明或暗的注视下,跳进了杜家的院子。
那一夜,他没有走。
冯雪峰只是坐在灶下,给杜宇煮了一锅白粥。
他是故意没有走,他知道,只有大姓冯家,才能遮蔽这个孤苦无依的女孩不受同乡欺凌,而只有用这种暧昧的办法,自视甚高的冯家才会不得不接纳杜宇。
杜宇不是不知道冯雪峰的用意,她也不是不知道,这会怎样损害自己的名誉。
她想过与师伟分担,想过。
守着镇上邮政局里的公用电话。
可她没有拨最后一个数字。
话在唇边。
她生生吞了下去。
师伟,站在原地不动,他的高傲刺伤了再不肯表露任何感情的杜宇。
于是她别无选择。
冯雪峰是她雪中的碳,刺骨寒意中,她唯有偎在他的身旁取暖。
她只有这样选择。
冯雪峰的家庭、前程,给惶惑中的她一点保护。最重要的,是他对她倾尽所有、毫无保留的爱。那给她难得的安全感。
哪怕,她对兄长般的冯雪峰,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爱情。
对于其他15岁的女孩来说,痛苦就是零用钱不够买心仪的衣服,痛苦就是考试的名次下降了,痛苦就是喜欢的那个男孩和其他女孩多说了一句话。痛苦对她们来说,只是挂在青春岁月的装饰品,用来炫耀自己的内心有多敏感,自己的世界有多丰富。
而15岁的杜宇,则面对着失去至亲的剧痛,学会了不动声色。
她微笑着走下楼来,坐在冯雪峰的身旁,安静地捧起那碗暖热的白粥。
冯雪峰守着她高中毕业,守着她大学离校,守候着,守护着,守着守着,就明白了。
他曾经以为,杜宇的心不在焉和若即若离,是因为小镇不愉快的回忆,于是他毫不犹豫地带着她远走他乡,去了远方的抚顺,毫无人脉的抚顺。
这在乡荫庇佑了前半生的名校毕业生冯雪峰来说,不吝于砸碎了锦绣般的大好前程。
他从未悔过,不管是在那所私立学校枯燥地执教,还是在创办“竹玲珑”后艰难地发展。为了杜宇,他可以粉碎自己全部的身心灵魂。
可不管在哪个阶段,杜宇脸上永远是15岁时那种波澜不惊的微笑,不喜,不怒,不嗔。
不激烈,也就是不在乎。
冯雪峰终于明白,自己就是那碗白粥,她选择他,只不过是因为恰好他出现,只不过是因为恰好她别无选择。
冯雪峰终于看懂,失却了爱情的杜宇,不养一花一草,不结交朋友,不谈过去未来,她已经不肯在这世上有任何牵挂。
她活得优雅从容,也活得行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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