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孤寂2012》第3章


念及此处,我不由回视身后那半掩的帷幔,依稀可望见帷幔后那人的睡颜。
凝望了许久后,我才发觉他沉睡中的面庞并不安祥恬适。那第一眼不过是我的错觉。或许在我心里,还残留着十年前那个少年的眉眼和神情。
他已是个中年男子。若是他能再年轻几岁,该有多好呢?那时,我心里不由暗想。
然而,我也知道,十年能修炼为人身,已是我竭尽努力的极限。
我静静凝望了那幅画许久。那个女子濒死前苍白而绝美的笑颜再度清晰浮现于我眼前。
香炉内的安息香燃尽的那一刻,晨曦透过窗棂的冰裂纹照得我的身体宛若透明。我在最后一缕烟气中旋身一跃,跃至铜镜前。
我再度窥看镜中人,意料之中地看到,镜中那张脸,已不再是我自己的容貌。
镜中人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柔情绰态,媚于语言……这些,当然不是我自己想出的描述。因为镜中人的美,即使用尽我所掌握的任何人类的词句,都无法描摹哪怕半分。
而我仅能想到的,便是“水中仙”。
窗外那轮空清的明月终于隐入天边初透的曙色中,而我带着这副幻化而成的皮囊,由轩窗口纵身跃入了洛水之中。
姑姑曾说过,幻化之术本就有损修行,以我十年的修为,勉强幻化形貌,后果将不堪设想。
可是当时我却并没有多想什么,瞬息之间,青碧色的水波已将我的身体层层包裹。
后世之人永远不会知道,那日洛水之上,衣袂蹁跹凌波起舞的“仙子”,那位被后人千古传颂的名作中的“洛神”,其实是我。
而当我再度来到鄄城时,便读到了那个人留下的传世名作《感甄赋》。四年后,新即位的曹叡可能不满于此赋用了他亡母姓氏,怕已登基为帝的自己也沦为民间的笑柄,即冠以“不雅”之名,为它更名为《洛神赋》。
五思蹇产之不释
我在河上凌波起舞之时,那个人也正凭栏望着我。
他自袖中取出一管长箫,合着我的舞步,吹奏了一曲《九歌》中的《云中君》。
太古神曲,在他唇间奏来凄郁哀迷,令我的步伐也不再翩跹灵动,而渐渐变得迟缓凝滞。
他箫声里似乎蕴有无数的丝弦,凌乱地散布于空气里,传诉着一种极致悲伤的思念,将我绊得血肉模糊。
我终于再也舞不下去,停住了步伐,就那样御风立在湖波上,跟着船移动的速度缓缓前行。
他的目光定定地看着我良久,终于由最初的惊艳变作惊疑、困惑,最后变成了一丝失落的苦笑。
我听见他清冷的声音萧索地问道:你是……狐吗?
我全身一凉,心里竟瞬间掠过几分难以道明的失望。
你为何知道,我不是……
我没有再问去。而他亦摇了摇头,没有回答,唇际那缕笑纹看去是那样的辛凉而又无奈。
我感觉喉间涌起一阵难言的酸涩,我慌乱地引袖拭面,才觉泪珠早已成串滑落。
我听见他长叹一声,拖着孱弱的身体,回到了自己的床榻,背向我而卧。风吹拂起低垂的帷幔,他瘦骨嶙峋却又挺得笔直的背脊在帷幔之后若隐若现。
我默立在远处良久,一任江波拍打着我的裙裳,直至那行舟已在我不察时离我远去。
我感觉心中一片空茫。仿佛从见到他的那一刻起,我便遗失了一件对我至为重要之物。但我无法探究那是什么。只是我知道,那样物事或许永远也找不回;而我或许永远无法忽略纠缠于心中的、那想要寻逐到它的执念——从重遇他的那一刻起。
那一天,我希望一切只是一场梦。于是我施展“凌波术”,离开了洛水。
我希望此生,与那个人再无挂碍。
然而,我没有想到的是,不久后,我便从街坊市井的秀才们口中,听到了这位当世第一才子最新的诗作: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
他分明知道那个凌波起舞的女子并非他所爱的那个人,但他依然穷极这世间最华瞻雅丽的辞藻,挥笔写就了这首为后世千载传颂的名篇。
尽管,那绝不是我当日变幻成甄后的模样的目的。
我终究没有褪去这层艳丽的皮囊。我有法术在身,足以自保。
我再度来到鄄城,是在他返回封地的一个月后。
彼时,他正微微躬着身,为他花圃里的花草浇水。
他依然是那样清瘦,苍白的脸上透着病容,时而引袖掩口,低声地咳嗽。
他比我一个月前见他之时又憔悴了许多。他躬身咳嗽的样子,让我不禁联想起巫山的雪季里,山腰上那些被积雪压弯了腰的修竹——这个情景让我觉得似曾熟悉,然而我一时又回想不起曾在哪里见过。
便在他回身之际,也看见了我。
他看见我时,目光先是亮了一下。那一瞬,我分明由他眼里捕捉到一丝震惊。然而他的目光转瞬即又黯下,变得空茫。
那一刻,我眼前不由又闪过十年前,那个少年看着我之时,那怔怔的、清澈的目光。
昔日那个目光忧悒而清澄的少年,如今已长成为眼前这个落寞孤清的男子。
我心口微微发紧,却听他道:你是……那日洛水之上的狐?
……是。我心中发出一声叹息:他看出了我是一只狐,记起了那日深夜,洛水行舟上那只狐……却仍是没有忆起十年前,那只他曾经亲手包扎过伤口的狐吗?
然而,我还没有来得及表现出自己的失望,便听他淡淡吐字道:你走吧。
随着这句话,他喉中又牵出一串咳嗽声。
我不走,我……我一语未甫,话音便蓦然鲠止在唇间。因为我看见他已拂袖转身而去,再未回首看我一眼。
那一刻,我再度深深体会到了十年前时常盘踞在心中的委屈。
我咽下喉中涌起的涩意,转身跃上王府高高的墙头,从上面纵身一跃而下,再不回首去望身下满庭落梅深处、那个落寂的身影。
站在高高围墙笼下的阴影中时,我抬首仰望头顶弥漫着寒雾、灰朦朦的广阔天宇,凝干了眼中的湿意,拔腿便向渡头奔去。
奔跑之中,我松开被咬得出血的下唇,心中默默想着:此生此世,我再也不要回到这个地方!
尽管,我仍是不知道,也没有勇气再问出口——身为凡人的他,为何会一眼便看出我是只狐。
离开王府后,我一直在想我今后的去处。我不敢再回巫山,或许,我是害怕回去之后,便要面对姑姑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幽邃的目光——那样的目光,让我觉得自己的一切,都在她眼里无所遁形。
六隐思君兮陫恻
我曾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回到这个地方来。但我却迟迟未变幻回自己修炼成的形貌——理由是,那次变身已几乎耗尽了我的灵力,倘若再施展幻形术,恐怕我会被打回原形。
十年前的噩梦仍没有从我心中抹除,我再也不愿将自己的狐形崭露在人前。
没有回到巫山的我,仍旧在这实在算不上繁华的鄄城里徘徊。
这年的春天似乎来得特别晚。我每日站在王府外的巷子里,依稀能闻到由他房中飘出的、飘渺淡绰的水仙花的香气,也依稀能听到自他房中传出的、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即使站在这里,我也能感觉到他的病况正在一日日加重。然而我不是神仙,我推算不出他的余寿。
我听着他的咳嗽声,心里不时传来阵阵窒痛——我常常害怕,下一声咳嗽,是否,便会带去了他这苟延残喘的生命?
他怕是活不了多久了吧?人的寿命总是这般短暂,可我知道他若是死了,在后世史书中,则绝不会是病死,而是忧郁成疾,郁郁而终——就如同这片神州大地的历史长河中,万千孤清高洁的文人一样。
他忧郁而终也绝不会全因为甄后,我想更多原因是因猜忌他的兄长、他饱受罹乱的家国。
其实我并不喜欢那些自命孤高的文人墨客,也不喜欢那些终生都在抒愁寄慨的伟大诗人。
我在他命中不过是个过客,然而却占据了他生命里最寂寞的五年时光。
那日,我仍是趁着夜色潜入了他房中。我想自己实在是个很贱的女子,不过我转念又想,我本就不是人。我是狐,是畜生。畜生本就低人一等。
也许是这个理由说服了自己,我于是选择继续留下。
我偷偷潜进他厨房里,将自己的灵血滴入他的药碗中。当下人来厨房端药之际,我已悄悄纵身跃上了房梁。如是几次后,他的病况果真有了好转。
他不会知道他病情好转是因为我的灵血,为此我不禁略略感到有几分失落。有一日,我终于忍不住来到他窗口,站在窗外看着他——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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