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城 钱钟书》第67章


过茶的沈太太。她还是那时候赵辛楣介绍进馆编“家庭与妇女”副刊的,现在兼编“文化与艺术”副刊。她丰采依然,气味如旧,只是装束不像初回国时那样的法国化,谈话里的法文也减少了。她一年来见过的人太多,早忘记鸿渐,到鸿渐自我介绍过了,她娇声感慨道:“记得!记起来了!时间真快呀!你还是那时候的样子,所以我觉得面熟。我呢,我这一年来老得多了!方先生,你不知道我为了一切的一切心里多少烦闷!”鸿渐照例说她没有老。她问他最进碰见曹太太没有,鸿渐说在香港见到的,她自打着脖子道:“啊呀!你瞧我多糊涂!我上礼拜收到文纨的信,信上说碰见你,跟你谈得很痛快。她还托我替她办件事,我忙得没工夫替她办,我一天杂七杂八的真多!”鸿渐心中暗笑她撒谎,问她沈先生何在。她高抬眉毛,圆睁眼睛,一指按嘴,法国表情十足,四顾无人注意,然后凑近低声道:“他躲起来了。他名气太大,日本人跟南京伪政府全要他出来做事。你别讲出去。”鸿渐闭住呼吸,险的窒息,忙退后几步,连声说是。他回去跟柔嘉谈起,因说天下真小,碰见了苏文纨以后,不料又会碰见她。柔嘉冷冷道:“是,世界是小。你等着罢,还会碰见个呢。”鸿渐不懂,问碰见谁。柔嘉笑道:“还用我说么?您心里明白,哙,别烧盘。”他才会意是唐晓芙,笑骂道:“真胡闹!我做梦都没有想到。就算碰见她又怎么样?”柔嘉道:“问你自己。”他叹口气道:“只有你这傻瓜念念不忘地把她记在心里!我早忘了,她也许嫁了人,做了母亲,也不会记得我了。现在想想结婚以前把恋爱看得那样重,真是幼稚。老实说,不管你跟谁结婚,结婚以后,你总发现你娶的不是原来的人,换了另一个。早知道这样,结婚以前那种追求,恋爱等等,全可以省掉。相识相爱的时候,双方本相全收敛起来,到结婚还没有彼此认清,倒是老式婚姻干脆,索性结婚以前,谁也不认得谁。”柔嘉道:“你议论发完没有?我只有两句话:第一,你这人全无心肝,我到现在还把恋爱看得很郑重;第二,你真是你父亲的儿子,愈来愈顽固。”鸿渐道:“怎么”全无心肝“,我对你不是很好么?并且,我这几句话不过是泛论,你总是死心眼儿,喜欢扯到自己身上。你也可以说,你结婚以前没发现我的本来面目,现在才知道我的真相。”柔嘉道:“说了半天废话,就是这一句话中听。”鸿渐道:“你年轻得很呢,到我的年龄,也会明白这道理了。”柔嘉道:“别卖老,还是刚过三十岁的人呢!卖老要活不长的。我是不到三十岁,早给你气死了。”鸿渐笑道:“柔嘉,你这人什么都很文明,这句话可落伍。还像旧式女人把死来要挟丈夫的作风,不过不用刀子,绳子,砒霜,而用抽象的”气“,这是不是精神文明?”柔嘉道:“呸!要死就死,要挟谁?吓谁?不过你别乐,我不饶你的。”鸿渐道:“你又当真了!再讲下去要吵嘴了。你快睡罢,明天一早你要上办公室的,快闭眼睛,很好的眼睛,睡眠不够,明天肿了,你姑母要来质问的,”说时,拍小孩睡觉似的拍她几下。等柔嘉睡熟了,他想现在想到重逢唐晓芙的可能性,木然无动于中,真见了面,准也如此。缘故是一年前爱她的自己早死了,爱好,怕苏文纨,给鲍小姐诱惑这许多自己,一个个全死了。有几个死掉的自己埋葬在记里,立碑志墓,偶一凭吊,像对唐晓芙的一番情感,有几个自己,仿佛是路毙的,不去收拾,让它们烂掉化掉,给鸟兽吃掉——不过始终消灭不了,譬如向爱尔兰人买文凭的自己。鸿渐进了报馆两个多月,一天早晨在报纸上看到沈太太把她常用的笔名登的一条启事,大概说她一向致力新闻事业,不问政治,外界关于她的传说,全是捕风捉影云云。他惊疑不已,到报馆一打听,才知道她丈夫已受伪职,她也到南京去了。他想起辛楣在香港警告自己的话,便写信把这事报告,问他结婚没有,何以好久无信。他回家跟太太讨论这件事,好也很惋惜。不过,她说:“她走了也好,我看她编的副刊并不精彩。她自己写的东西,今天明天,搬来搬去,老是那几句话,倒也省事。看报的人看完就把报纸掷了,不会找出旧报纸来对的。想来她不要出集子,否则几十篇文章其实只有一篇,那真是大笑话了。像她那样,”家庭与妇女“,我也会编;你可以替她的缺,编”文化与艺术“。”鸿渐道:“我没有你这样自信。好太太,你不知道拉稿子的苦。我老实招供给你听罢:”家庭与妇女“里”主妇须知“那一栏,什么”酱油上浇了麻油就不会发霉“等等,就是我写的。”柔嘉笑得肚子都痛了,说:“笑死我了!你懂得什么酱油上浇麻油!是不是向李妈学的?我倒一向没留心。”鸿渐道:“所以你这个家管不好呀。李妈好好的该拜我做先生呢!沈太太没有稿子,跟我来诉苦,说我资料室应该供给资料。我怕闻她的味道,答应了她可以让她快点走。所以我找到一本旧的”主妇手册“,每期抄七八条,不等她来就送给她。你没有那种气味,要拉稿子,我第一个就不理你。”柔嘉皱眉道:“我不说好话,听得我恶心。你这话给她知道了,她准捉你到沪西七十六号去受拷打。”他夫人开的顽笑使他顿时严肃,说:“我想这儿不能再住下去。你现在明白为什么我当初不愿意来了。”三星期后一个星期六,鸿渐回家很早。柔嘉道:“赵辛楣有封航空快信,我以为有什么要紧事,拆开看了。对不住。”鸿渐一壁换拖鞋道:“他有信来了!快给我看,讲些什么话?”“忙什么?并没有要紧的事。他写了快信,要打回单,倒害我找你的图章找了半天,信差在楼下催,急得死人!你以后图章别东搁西搁,放在一定的地方,找起来容易。这是咱们回上海以后,他第一次回你的信罢?不必发快信,多写几封平信,倒是真的。”鸿渐知道她对辛楣总有点冤仇,也不理她。信很简单,说历次信都收到,沈太太事知悉,上海江河日下,快来渝为上,或能同在一机关中服务,可到上次转远行李的那家公司上海办事处,见薛经理,商量行程旅伴。信末有“内子嘱笔敬问嫂夫人好”。他像暗中摸索,忽见灯光,心里高兴,但不敢露在脸上,只说:“这家伙!结婚都不通知一声,也不寄张结婚照来。我很愿意你看看这位赵太太呢。”“我不看见也想得出。辛楣看中的女人,汪太太,苏小姐,我全瞻仰过了。想来也是那一派。”“那倒不然。所以我希望他寄张照相来,给你看看。”“咱们结婚照送给他的。不是我离间,我看你这位好朋友并不放你在心上。你去了有四五封信罢?他才潦潦草草来这么一封信,结婚也不通知你。他阔了,朋友多了,我做了你,一封信没收到回信,决不再去第二封。”鸿渐给她说中了心事,支吾道:“你总喜欢过甚其词,我前后不过给他三封信。他结婚不通知我,是怕我送礼;他体谅我穷,知道咱们结婚受过他的厚礼,一定要还礼的。”柔嘉干笑道:“哦,原来是这个道理!只有你懂他的意思了,毕竟是好朋友,知己知彼。不过,喜事不比丧事,礼可以补送的,他应当信上干脆不提”内子“两个字。你要送礼,这时候尽来得及。”鸿渐被驳倒,只能敲诈道:“那么你替我去办。”柔嘉一壁刷着头发道:“我没有工夫。”鸿渐道:“早晨出去还是个人,这时候怎么变成刺猬了!”柔嘉道:“我是刺猬,你不要跟刺猬说话。”沉默了一会,刺猬自己说话了:“辛楣信上劝你到重庆去,你怎么回复他?”鸿渐嗫嚅道:“我想是想去,不过还要仔细考虑一下。”“我呢?”柔嘉脸上不露任何表情,像下了百叶窗的窗子。鸿渐知道这是暴风雨前的静寂。“就是为了你,我很踌躇。上海呢,我很不愿住下去。报馆里也没有出路,这家庭一半还亏维持的——”鸿渐以为这句话可以温和空气——“辛楣既然一番好意,我很想再到里面去碰碰运气。不过事体还没有定,带了家眷进去,许多不方便,咱们这次回上海找房子的苦,你当然记得。辛楣是结了婚的人,不比以前,我计划我一个人先进去,有了办法,再来接你。你以为何如?当然这要从长计议,我并没有决定。你的意见不妨说给我听听。”鸿渐说这一篇话,随时准备她截断,不知道她一言不发,尽他说。这静默使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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