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梅坡下》第67章


57 未卜
得知自己身份存疑后,秦漾心中五味纷杂。若他并非祁王世子,或许还能假装置身事外,不必在心中承负这一血脉交托的过重担子,可想到又变得缥缈的身世,心中难免有些黯然。
秦漾跟着侍人返回院子,竟又在半道上见到了那老婢女。
老婢女从后头匆匆追上来,拉住他的手臂将他拽到一旁,颠三倒四地说了许多话。她的发髻歪了,浑浊的眼里泛着泪花,她说要他好好过活,说她会为他祈神求福。翻来覆去说的就是这一个意思。
她那模样,瞧上去确像是有点神志不清醒。槐海镇上有许多老人,到了这个年纪便是如此。秦漾想,眼前的这位老人命途如此坎坷,至今落得这般田地,心底生出些怜悯之意。
府中的下人很快追上来,将那可怜的老婢女拖走。
临走前老婢女还在不停地张望秦漾,秦漾伫立在原地,看着她的身影远去。
他身边的侍人道:“公子,咱们回罢,别理那疯妇。”
领他回去的两个侍人都是明国公身边的,对这老婢女的事有所耳闻。
秦漾点点头,顺着道走,疑惑道:“她真是疯的?我见她方才在堂中还是好好的。”
“疯的。”侍人漠然道,“时好时坏的疯婆娘。”
另一个侍人道:“被逼做了十多年的官妓,哪个婆娘不疯。”
前一个侍人又道:“疯病不好说,什么时候染上了,没准就得一辈子病。该清醒的时候也糊涂着,难得一瞬清醒。”
秦漾恍惚间听到这话,心口一阵钝痛。
那俩侍卫似乎明白说错了话,互相推搡一番,皆默契地缄口不语了。他们一路陪着秦漾回到院子,便悄然退下了。
秦漾和糖儿到底还是被软禁在这间小院里,不知哪一日才能重见天日。秦漾觉得那一日似是遥远,又似是将近了。他心中矛盾,对重见天日也有些许畏惧。
那时必定是江山未定,风云变幻无常,还不知晓谁能借机粉墨登场。
秋来时,秦漾在院中打了一个秋千。他已有许久没做这种活,稍有些手生。
天凉下来了,糖儿也愿意出屋走走,时常就在院子里荡秋千,烂漫得像个无忧无虑的小孩子。虽然人还是常记不清事,气色却是好了许多。
糖儿的心性回到了儿时,举止言谈常带稚气,神识清楚时还会叫他一声“哥哥”,但多数时候是混沌而漠然的。他毫不关心自己究竟身在何处,也不在意秦漾是谁。
他很抗拒秦漾。
秦漾第一次意识到这点,是在他在情事里哭的时候。
糖儿身子很柔软,手臂软弱地抵挡在他的胸膛上。他红了眼眶,哭着喊了声“哥哥”,害怕得浑身都在颤抖。秦漾垂手为他擦眼泪,他别过头去,不肯让秦漾触碰。
他心里只想着远在他方的哥哥,不认识秦漾,将秦漾视作陌生人。
秦漾已说不出心中是何等滋味,只能为他洗净身子,替他穿好衣物。
后来秦漾发觉,给他吃糖,他才不会特别抗拒。他含着糖时,是最安稳也是最木然的时候。他会乖巧地伏在草席上,任秦漾触碰爱‘抚。秦漾倾身与他唇齿纠缠,连津液都是甜味的。
窗台干净平阔,有时赤身的糖儿就伏靠在半支开的木窗下。无论秦漾如何动作,他都无动于衷。他看着院中的花草木石,望着天空行云,出神地想自己的事情,间或用舌尖抵一下口中的糖,再缓缓地咬碎,咽下。
孙冶亮那日来时,见到的就是这样的光景。
孙冶亮见糖儿伏在窗边,喊了声他的名,本想过去打个招呼,还未走近却隐约见到秦漾的身影。两人似乎都是赤身的。糖儿被盖上一层薄被,秦漾迅速披上衣衫。孙冶亮想到了什么,当即停下了脚步。
他红着脸结结巴巴道:“阿漾,我就是来看看你,没什么事,我先回去了。”
话音刚落,便听得秦漾无半分慌乱的声音。秦漾道:“你且在凉亭待一会儿,我这就出屋。”
孙冶亮真就往池边的凉亭里钻,没一会儿就见衣衫整齐的秦漾推门出来了。
秦漾一走进凉亭,孙冶亮就慌乱地不知道把目光往哪儿放,底气不足地问道:“我是不是打搅你们了?”
秦漾“嗯”了声,接着道:“无妨。”
孙冶亮见他坦然的模样,自己倒莫名有些不好意思了。他问:“你跟糖儿……”
“两心相悦,夫妻之实。”
孙冶亮愣道:“我不知。”
“如今知晓了。”秦漾抬眼问道,“你今日仅仅是来见我一面的么?”
孙冶亮依旧发愣,闻言摇摇头道:“还为了与你讲红梅军之事。”
自秦漾被验身后,老狐狸有意控制他与孙冶亮间的相会,似是怕孙冶亮那鬼脑筋整出什么幺蛾子。他不许孙冶亮再将秦漾带出府去,甚至是孙冶亮几次想来见秦漾,也都被明国公挡了回去。
至这日孙冶亮才找到机会来看秦漾。他带来的消息是,红梅军打赢了。
他说这事一波三折,两月前起义军跟朝廷军队于平桂激战,温泽林不幸被俘,举剑自裁。
秦漾听得心惊肉跳,连忙问道:“那蔺寒如何?”
“蔺寒没事,他领军退守岐县,眼下成了红梅军唯一的领袖。他也算是时来运转,在岐县没多久,邻地就有几支起义军前来投靠,几十万大军一鼓作气打退了朝廷。”
秦漾舒了一口气,心还是跳得厉害。他道:“赢在人心,好在人心所向。”
孙冶亮迟疑道:“阿漾,人心所向是最大的原因,可或许还有些别的。你觉得蔺寒为何能安然退守岐县,而不遭到衙门的抵抗?还有那些起义军领袖为何会突然来投靠?如果光是人心所向,恐怕说不通。这其中可能的缘由,不需要我多说罢?”
秦漾皱着眉,点了点头。
看来明国公的势力不仅远远不止于京都朝廷,还延伸至各地。他若想私下里助蔺寒,私下授意一些人,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国公说起义军必须得赢,原是还有这层意味在。
秦漾有些担忧:“蔺寒虽有小聪明,但有时行事冲动。如今温泽林不在了,独他一人,我担心出什么差池。”
孙冶亮道:“温泽林与蔺寒有几件事做得极好。譬如,借南无拉教的圣灵起势,打响‘复华族’的旗子,治军严谨,行军途中秋毫无犯,不准烧杀,不准抢掠,不准奸`淫妇人,凭此得到了民心。民心尚在,他就不会轻易落败,你大可放心。况且……国公也不会让他落败。”
秦漾反问道:“那之后呢?”
孙冶亮不及反应:“什……什么?”
“在此之后呢?”秦漾道,“若蔺寒真是领起义军占领了京都,明国公又会如何?”
“我不好胡说,阿漾,一切都没有定数。”
“你不必借定数宽慰我,该会如何,我心中有数。”
孙冶亮垂眸:“阿漾,蔺寒选择这条路,必定已做好了随时赴死的准备。史书上那般多起义的英雄,有几位是举大事而成者?还是那句老话,一切得看天意。”
天意如何?未知未定。
当晚秦漾就失眠了。他难以想象天意若是不站在蔺寒这边,会是怎样的光景。
蔺寒有自己的一条路子,生性`爱凭感情做事,算不上多倔强或是多坚韧,却是有始有终的。这一点从他如何对待渃叶圣灵就能看出。他救回了渃叶圣灵,便是悉心照料,再也没动过丢下的念头。
蔺寒与渃叶圣灵渊源颇深。秦漾虽不信仰南无拉教,却也祈望圣灵与南无拉真主能保蔺寒安好无虞。
秦漾不知,那时的云子蔚也在长夜里独醒。
凉秋寂静,夜来有风打窗柩与树枝的声响。
桌上的蜡烛已烧熔了一半,红烛泪滴进烛台里。云子蔚坐在桌案前,亵衣外披了件薄衫。他持着笔,低头抄写经书。
宣纸上的字有些歪斜,不似平日端正。云子蔚只顺着字迹往上看了一眼,便拧着眉头将毛笔搁下了。这夜又是如此,心未清净。
屋外传来敲门声。云子蔚将乱糟糟的宣纸叠放的一旁,道了句“请进”。
云子嫣推开门,手里端着一碗粥。她道:“连着几夜都见你屋中灯长亮,想来子蔚也是在抄经,我就给让人做了碗鸡蛋粥。入秋之后,子蔚可是难眠了?”
云子嫣将粥碗放下,将一双筷子递给云子蔚。云子蔚接过,敛眸点了点头。
起义军的消息传来后,他便心浮气躁,无法静神。
他甚至未跟阿姐提起过他的在意,却将阿姐无意间说起的关乎起义军的事都记在了心里。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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